“是，我去叫下人来。”庄无颜的脸半埋烛影，出声轻应。她内心暗叹，相国府的少爷果然是相国府的少爷，深夜归家还要酒要菜、要人服侍？实在不是她能想象的啊。
不过，冯休使唤她，代表她伪装得很好。庄无颜倒退而屋，掩上房门。
她清楚记得来时的路，下一步，是要找到李侍郎送信。
庄无颜快步行至一帘竹屏，一个小小的兔子般的身影从地上弹起。
“哎唷……”它说！
庄无颜心弦绷得太紧，吓得倒退三步。小小的影子舒展开手脚，一身碎花裙外罩短襦蓝衫的小女孩儿揉揉眼睛，站定在庄无颜面前。
“你是？”女孩儿指着她问，衣领沾着草屑，女孩儿又望向庄无颜身后不远外一排亮起烛光的细格窗，用模糊不清的微小声音说：“九哥……九哥回来了？”
九哥？庄无颜呆住，一个晚上第二次浪费了宝贵的最后时机。冯休立竹屏后，视线掠过庄无颜的肩头，惊讶问女孩儿：“四妹，你怎么在这儿？”
冯家四小姐，冯雯霏，庄无颜在刘府寿宴见过！那时她，装扮更华丽、也更成熟。
褪掉华服的冯雯霏就像街上任意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儿，天真浪漫，当然，多了几分富家千金的娇贵——与刘惜仪的“娇贵”不同，大大方方的，并不令人望而生畏。
庄无颜僵立一旁，看冯休走近，轻柔抬手为冯雯霏摘掉发上的半片竹叶。
冯休皱眉问：“四妹，你在我园里躲了多久？”
“不久，傍晚才来的。”冯雯霏答，“九哥回来真好，我不用睡在屋子外了。”
“好端端的，你没事睡在屋外干嘛？”冯休的语气很差，但庄无颜知道那是关心。庄无颜有些惊讶，冯休一见到冯雯霏像变了一个人。
冯雯霏低头：“九哥，你不知道吗？爹计划在北上之前，定下我的婚事。我不愿嫁，就躲到你园子里……想着等你回来，定能帮我。”
“婚事？和谁的婚事？”
“听三哥说，爹爹相中了李家公子。”
庄无颜大吃一惊，停下悄悄倒行的脚步，李公子深夜来访是为了和冯家小姐成亲？
“李进宜？”冯休也吃惊不小，可再一想，倒在情理之中。
他的叔父冯延鲁早就把四妹当作打通仕途的筹码。四年前，叔父欲将年仅十一岁的四妹送进**，见前国后的妹妹小周氏专宠于圣前，叔父才作罢。
冯休抚唇深思，李进宜是赵王李德诚的嫡孙、宰相李建勋与广德公主的独子，论家世背景，金陵城里无人能及，与四妹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李进宜人迟愚得很，叔父暗示他多次，他支支吾吾地不给回音。如今，李家势单力薄，李进宜若娶四妹为妻，依仗他老丈人的举荐，官位自会扶摇直上。哼，冯休不喜欢李进宜，看不上他在高官厚禄面前故作清高。
而且，四妹年龄尚小，冯休想不通叔父为何急于敲定这门亲事。
一旁默默倒退的庄无颜，就要成功隐入夜色，偏偏脚下踩响一节枯枝：“咔嚓。”
“谁？”冯雯霏紧张，冯休并不在意，“四妹你别怕，只是一个新来的下人。”冯休向庄无颜招招手说：“说你呢。你往林子里钻什么？走这条路才对。”
哦？走错了？庄无颜听话地往回走：“是，九公子。”
庄无颜弓腰垂首，经过冯休与冯雯霏二人之间的空隙，没作他想。冯休扑上来，只手捏住了庄无颜的两只手腕，用力反扭到她的身后！
“庄姑娘，别来无恙呀？”
头巾掉落，一袭黑发披散。
“你是女孩儿？”冯雯霏捂嘴，“你，是谁？”
“唔。”冯休抬起庄无颜的下颚，令她左颊上一片深深浅浅的殷红色暴露出来。
庄无颜沉下眸子，一瞬间，冯休的面庞转换为熟悉的骄毒模样。冯休阴笑着对冯雯霏解答：“她啊，我一开始没有认出来呢，呵呵。她叫庄无颜，是欠了我一千两金的女人！”
．
同样的屋子，同样的陈设，眨眼间，天差地别。
庄无颜不愿承认，屋里的每一根蜡烛都是她亲手点亮的。犹如，从冯府大门口迈进冯休圈套里的每一步，都是她自掘坟墓、作茧自缚！唉，只怪她小瞧了狡猾多端的冯休，亏他装得那么像……他不是男人，他是一只狐狸。
“庄姑娘，你为什么穿成这样，跑到我家来？”
冯休按膝坐庄无颜对面，上身前倾，眯眼瞧她。庄无颜局促扫眸，屋门紧闭。倘若冯雯霏在，她会觉得安全一些，偏偏对九哥言听计从的冯雯霏被冯休哄去隔壁睡觉了。
“庄姑娘？”冯休的面骨痊愈不久，他一见庄无颜，恨得牙痒痒，但他决不会对女人动粗。女人嘛，总需要用更温柔、更省力的方式来惩罚……
冯休的细眸酝酿一股躁动的情绪，自庄无颜打了他一拳，冯休不大自信能读懂她的想法。她若对他有意，为何打他？她若对他无意，为何今晚一人跑入他的屋子？
庄无颜也略微察觉到，事情的表象有多么容易令人误解，她不安说：“冯公子，你放我走吧，我什么都没有做。”
庄无颜口中单纯的答案令冯休嗅到欺骗的味道。那女孩儿越是装无辜、装胆怯，他越渴望揭开她的面具，看她到底有什么肮脏的念头。冯休想：“哼，臭丫头，等会儿，把你完全压在身下，或许能问出一句实话来？”
冯休靠近，庄无颜屏息听他说：“唔，庄姑娘，你第一次在来燕楼遇见我，不是很喜欢我么？还对我说谢谢？”
不，那是对钟离公子说的。庄无颜默然反抗的眼神，惹得冯休恼火。
他恣意拨开庄无颜垂在肩头的发，露出她的脖颈。这女孩儿平淡无奇，可多瞧几次，怎么有种上瘾的感觉？大概因为庄无颜话不多，若即若离的态度拥有远胜木头美人的吸引力。最重要的是，冯休提醒自己：他抱她，不为别的，只为重重惩罚她！
庄无颜紧紧闭目，在刘府，有钟离公子……而今日，她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冯休冷笑的薄唇贴上她颈部的肌肤。
“哐当。”庄无颜起身，椅子倒地，冯休抬头，只见庄无颜双手举起藏在背后多时的黑瓷茶壶。
“庄姑娘你——”话音未落，茶壶当头砸下！
“哗啦啦”脆响连声，冯休扑向一旁，迅速掉头寻找庄无颜的影子。庄无颜拉开屋门，冯雯霏站在门外。
“九哥？”冯雯霏诧异看屋内混乱的场面。
冯休站直，换上怜爱的面孔：“四妹，吵醒你了？还是你做恶梦了？”
庄无颜往前，冯休按住她的肩头，语气和悦地道：“庄姑娘，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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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姐姐，你口渴不渴？你等着，我给你倒碗水。”
庄无颜无奈瞧冯雯霏体贴又欢快地为她端来一碗温热的茶水，送至她的嘴边。
“咦？你不想喝？”
“……”那是自然，她的手脚正被牢牢绑在冯休房内的一把木椅上、不得动弹啊！
冯休一听四妹冯雯霏做了出嫁的恶梦，立刻决定去前院打听李进宜和叔父谈话的进展，好让四妹安心。如他所言，他不打算放了庄无颜，反绑了她，留下冯雯霏做看守。
“四小姐，我不欠你哥哥一文钱，你放了我好不好？”庄无颜再一次尝试开口辩解，哪知冯雯霏充耳不闻地笑笑：“呵呵，庄姐姐，我看九哥很喜欢你，你叫我雯霏好了，四妹也行。”
“啊？”庄无颜满头雾水。
“庄姐姐，一千两金对九哥来说，不算什么。他为了把你留下来，不惜绑住你——你瞧，他真的很喜欢你呀！”
“啊？！”庄无颜满头的雾水化作冰雹砸落，砸得她脑袋昏沉沉的。
庄无颜明白，冯休留下她，自是因为她给了他一拳！因为她害他丢了脸，害他损失了一千两的赌金！除了报复，哪有别的原因？眼前的冯家四小姐竟然听信冯休的胡扯，还代替冯休“看管”她？任庄无颜说什么，都无意放她离开。
“呼……”冯休临走前，特地检查了绳结，庄无颜用尽力气仍不能挣脱，
冯雯霏并不插手，只用一双好奇的眸子盯着挣扎的庄无颜瞧。庄无颜心灰意冷，原来不只高傲的刘惜仪，像冯雯霏这般纯真的千金小姐，也有使人由心底生寒的一面……
哎，庄无颜默想，秋水姐姐是不是在等她的回信？大石哥会不会已经下山了？巧儿有没有发觉她不见了呢？庄无颜不想被困在冯府啊，她想回家，她想回来燕楼！
见庄无颜不动也不言语，冯雯霏倚靠床榻坐下，主动对她讲：“庄姐姐，九哥去前院打探我婚事的消息，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着急。”
哦？冯休很快回来？那在冯休回来之前，定要逃出去才行……
冯雯霏似从庄无颜的表情中读懂什么，“庄姐姐，你听我说，九哥他人很好的。”
庄无颜木然落眸，室外林风拂过墙上一排长长的褐灰色窗阑，室内空间格外幽静。
“……我是府里的四小姐。我娘是我爹的二姨娘，生我时难产死了。老夫人讨厌我娘，也不喜欢我。哥哥和姐姐们因为不敢违背老夫人，都躲着我，不和我说话。只有九哥，他不嫌弃我，陪我说笑，和我作伴。”
冯雯霏淡淡露笑，语气一转说：“后来，老夫人去世，姐姐们相继出嫁，府里只剩我一个女孩子。哥哥们忽然跑来讨好我，可我知道，他们并非真心喜欢我，只想我答应嫁给他们提到的男人。”
“爹也是。我亲耳听爹在书房和三哥说，我嫁入哪家，哪家要用江都府的三千顷土地做聘礼。不然，就把我献给宋国的皇帝，若封了妃，我家人也能沾得不少好处！”
庄无颜心软，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冯雯霏的脸颊斜靠膝头道：“可惜，江北失守，土地不作数了。这回，不知我爹又看上李侍郎的什么，非要我嫁他不可……”
烛光静静映上眸子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孩儿，庄无颜内心很不是滋味。冯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显然，他在冯四小姐的世界里，是整个家中唯一可以依赖的九哥。这让庄无颜如何狠下心，在冯雯霏的面前开口讲冯休的坏话呢？
“四小姐，你解开我吧，我陪你等你九哥回来，只是……”
“真的吗？”冯雯霏欢欣抬首，意外见庄无颜笑了。那微笑的左颊边好似勾画有一朵盛开的花影，巧然俏丽，一如天成。
刚开始，冯雯霏不大能理解九哥看女孩子的眼光。相处了一会儿她发现，这个姐姐和常见的家规甚严的名门千金不同——她的眉毛弯弯的，眸子很清澈，话不多，但很亲切，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看得冯雯霏的心里暖洋洋的。
“真的。”庄无颜收笑，“只是四小姐，等你九哥回来，你要把我送出冯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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