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血迹于一盆清水晕开,庄无颜小心将找来的剪子递到皇甫继勋手上。
皇甫继勋挽起袍袖,毫不犹豫地剪下一段大红喜袍,熟练绑上冯休清洗过的伤口。
冯休赤膊上身坐着,庄无颜垂眸听皇甫继勋对冯休说:“去东郊游猎时,我常常被树枝刮伤,左佶他都是这样为我医治的。冯弟,我看你伤势不重,只是流血过多。等回家找个郎中瞧瞧,再睡上一觉,保准没事儿!”
“多谢皇甫兄,幸亏小弟遇见你。”冯休道,“对了,今日皇甫兄大婚,不用赶回去瞧新夫人吗?”
余光中冯休披上丧服外衣,庄无颜并没因为在她与冯休之间多出一人而感到心安。
“什么新夫人?为一个女人,搭上性命可划不来!”皇甫继勋满不在乎地在衣襟上擦擦手,“袭击你家的刺客一出现,我就躲进了这条小巷。漆店老板收了我一颗夜明珠,二话没说,把店让予我。呵呵,所以我才能救了你啊,冯弟。”
庄无颜看皇甫继勋的金冠上少了一颗“雀眼”。单瞧另一颗宝珠的大小可知,漆店老板今晚怕是夜不能寐了。
“那倒也是,皇甫兄神机妙算。”冯休搭话,系上衣带。
皇甫继勋的视线转向安静呆坐一旁的女孩儿,庄无颜埋头蹑声:“我要走了。”
冯休伸手拉住她:“庄姑娘,别急着走嘛。”
“庄姑娘?”皇甫继勋问向冯休,“这位姑娘是冯弟你的——”
“我的女人。”冯休大言不惭,庄无颜出语抗争:“九公子,请你不要乱讲。”
“我乱讲?”冯休反问,“你若不是一片痴心,为何刚刚对我百般照料?”
“兴许是这位姑娘天生心善,看不得人受苦吧,冯弟?”皇甫继勋莫名接话,冯休摇头笑:“皇甫兄你有所不知,几个月前在刘府,我与她已是……”
“你说慌!”庄无颜并非顾虑另一个陌生男子对她的看法,只是冯休如此出言侮辱,未免太强人所难。庄无颜虽不是什么美若天仙的女孩儿,她也有女孩儿家的自尊。
小店内漆盘零落,瓦影渐深。皇甫继勋笑望冯休,冯休自觉有失颜面。
这丑女人真不知好歹,他冯休哪点配不上她?桩桩往事浮上心头,冯休恼怒攥拳。看来若想教会她什么是为妇之道,先要把庄无颜变成他的女人!
“庄姑娘,我来提醒你一下,你一拳令我输掉一千两金。”冯休的神色阴冷,“问题不是你愿不愿,而是我,肯不肯!”
屋内气氛陡然变凶险,庄无颜懊悔不已,她不应被冯休表面的虚弱所蒙骗!
“虎娘他们,还在等着我回去……”庄无颜蹭向屋门,冯休则像一座大山跨步压在她面前:“庄姑娘,上次在我家让你使计跑了,今日,你以为你溜得掉么?”
“咦?”庄无颜手足无措,颊边印记烧红。
一刻前,她单纯地想要救助这受伤的男子,一刻后,她却疲于自保。早知冯休不可信,却不想他会恩将仇报!庄无颜调整呼吸,预备拿出看家的本事一口气冲出屋去。但冯休的右掌一按上她瘦弱的肩头,庄无颜便泄气了。没有可能、她没有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挣脱,更别提旁边还有一个与冯休称兄道弟的男人!
“——放开她。”
二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皇甫继勋托耳说:“冯弟你听,外面有人来了。”
“哦?”冯休放开庄无颜,转身将檐下窗开启一缝,“没有啊,我看不到人……”
皇甫继勋顺势拉起庄无颜的左腕,接下来的事,完全超出了庄无颜的控制。
“哈,冯弟你上当了!”屋门洞开,皇甫继勋携庄无颜好似疾风掠过。冯休循声旋身,而皇甫继勋洪亮的话音再度绕到他的背后:“冯弟,桌上的夜明珠值个一万八千两黄金,这位姑娘我跟你买下了,哈哈哈……”
“皇甫兄。”冯休徒劳展臂,手臂传来疼痛,皇甫继勋两人消失在视野中。冯休捶拳,桌上夜明珠空旋。皇甫继勋抢走那姓庄的丑丫头做啥?冯休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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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无颜和一些娇生惯养的名门千金不大一样,她从小擅长奔跑。
无论草色连山的高坡,或杨柳依依的河堤,幼时的她,常常比林虎儿和宋家兄弟他们跑得还快呢!
但,人奔跑的速度总是有限的,无法与一匹高大健硕、黝黑发亮的骏马相媲美。
呼呼风声灌入耳际,庄无颜半眯眼眸,两侧绿柳倒行,眼前若有金梭穿织而过。
“庄姑娘,抱紧我。”
她别无选择,环臂前人腰。马儿四蹄奔扬,没有一丝风儿一缕云追赶得上。
庄无颜猜不透皇甫继勋的用意,并不感到特别慌张,……
“少爷?是皇甫少爷!快去通告左统领。”
点花矮木丛掩映雪净的卷檐瓦墙,皇甫继勋摆臂阔步,两扇园门为他开启。门前家仆牵过将军的宝马,惊见马上坐一个陌生的女孩儿。
庄无颜被扶下马。皇甫继勋止步回看她,玉颊生狡笑。庄无颜快步跟上,立在园门下仰面,认不出门上比划繁多的四个大字。她左右观望问“这里,是哪里啊?”
“是皇甫家在清凉山的别庄。”皇甫继勋轻描淡写道,“来,进来吧。”
那男子一身新装尽为褴褛,步伐却不消自在。庄无颜忐忑跨入抱璞山庄的门槛……
半城之隔,金陵横街。
冯家的丧队由子城司亲自护送回府,皇甫家的喜队仍滞留于街心。随行喜轿的丫鬟和下人们被太阳烤得发蔫,尚未过门的皇甫夫人端坐轿中。
红妆掩不住新嫁娘脸色渐冷,黎嫣眼瞧一匹快马顿首将军府侍卫统领左佶身前。马上人附耳对左佶说了什么,左佶抬目望她。黎嫣对轿旁丫鬟:“红芍,请左统领来。”
左佶立在离喜轿不近不远的距离,恭顺拱手:“黎嫣姑娘有何交待?”
黎嫣合眸,似是不满左佶给她的称谓,“左统领,你可有少爷的去向?”
左佶避重就轻回道:“少爷遣人说,妆奁安置清凉山别庄,请姑娘暂回将军府。”
“为什么?”黎嫣稍稍提高声调,“东西和我一并进将军府就好,免得再折腾。”
“这恐怕不妥。”左佶站着不动,黎嫣深知左佶只听令于皇甫少爷一人,且她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皇甫夫人,只好作罢:“……起轿吧,找到少爷立刻通知我。”
清凉山脚下,与山上金碧寺阁遥望,坐落皇甫家一处难得雅静的别庄:抱璞山庄。
两名婢女将天青色细瓷茶桌摆上临窗的曲背宽榻,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留下庄无颜,倒退出屋。
“你瞧见了吗?那女孩儿穿得比烧火的下人还破旧,听说她坐在少爷的爱马上?”
“是啊。啧、啧,脸上有一块粉不像粉、疤不类疤的东西,可真丑陋。”
庄无颜静坐窗边角落,自然听见了门外两人的对话。她双手放膝头,抚平裙摆褶皱。这里就是名震金陵的皇甫将军的家吗?她不是甘愿来的啊!她想回到来燕楼去……
“少爷。”门口婢女屈膝。皇甫继勋换上一件淡紫常服,满面春风道:“庄姑娘在里面?没你们的事了,回去歇着吧。”
听屋外男人走进,庄无颜不由地压腭站起,眸子盯着地上不知名的异国锦花毡。
皇甫继勋径直坐上榻椅的一边道:“庄姑娘,过来坐。”
庄无颜磨蹭入座,隔着茶桌掂量良久问道:“将军,认识我吗?”否则他为何不惜得罪冯休帮助她?
“唔。”皇甫继勋忍笑,前几次他隐藏身份时见到的庄无颜,态度谨慎,性情安稳;此刻的庄无颜,心绪起伏,一副似是畏惧他的样子——对皇甫继勋来说,那并非坏事。天下男子皆喜欢女子表现得柔顺些,尤其是,内心所系的女子。
“庄姑娘,这果儿叫糖煮越桔。”皇甫继勋细心为她剥开层层霜纸,“年初宫中得贡百颗,御赐将军府二十颗。呵,大多让我府中馋嘴的丫鬟吃掉了!喏,你尝尝。”庄无颜不敢接,听他道,“你若喜欢,我明日进宫再要些来。”
“我……”盛情难却,庄无颜双手接过。轻咬一小口金黄色的果皮,一股浓烈的甘甜沁入心脾,庄无颜的人却更糊涂了。
“喜欢吗?”
“嗯。”
皇甫继勋。身份何等尊贵的男人。她想不出他待她为座上宾的理由。
“那就好。”
“……”
皇甫继勋有着一副北方男子的面容,高眉长眸、宽额窄鼻。在江南世风的影响下,不觉沾染了几分南人的儒雅与优容。
庄无颜偷眼望他单手摆弄粉晶小杯,他的外貌比年龄显年轻,或者说,他的气质比年龄要来得成熟。皇甫继勋。一个嫌自己拥有太多的男人,以至于拿一颗价值万金的夜明珠交换一间对他毫无用处的小铺,庄无颜咂舌回想……
“庄姑娘,今晚你且在别庄住下。”皇甫继勋垂落黑眸,“我让人为你收拾了一间院子,地方不大,景致倒好。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你屋里的丫鬟。”
住下?庄无颜吞咽口中不合时宜的甜蜜,出声问:“我为什么,要住下来?”
皇甫继勋微抬眸睫道:“我从冯弟手中买下了你,你的事,当然由我决定。”
“什么?”金黄油渍的果儿掉落,皇甫继勋饶有兴致地藏笑看她。
盛传皇甫将军府,不乏冠绝金陵的歌伎舞姬。皇甫继勋见过的绝色女子,想必车载斗量。可为什么,他要花大价钱买下一个庄无颜?他甚至连出价的对象都搞错了呀!庄无颜肃默,在他的眼中,她和那毫无用处的小铺没啥两样,同是心血来潮的玩笑。
“皇甫将军。”庄无颜全力澄清,“冯九公子的话不是真的,我不亏欠他什么,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所以、所以我……”
听庄无颜断断续续地向他表露心声,皇甫继勋暗自欣慰。当今晨皇甫将军府的婢女们为他披上新郎官的红袍,这日他注定过得漫长而煎熬,直到他一眼自人群认出了庄无颜。呵,那时的她,眼神迷茫四望,连他抛向她的糖桔果儿都没接到。
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她也在等着领取他大婚的喜钱么?坐在马上的皇甫继勋打心底觉得有趣。后来,林仁肇的人如期登场,皇甫继勋的注意力却忍不住飘向无处躲藏的庄无颜。撞见冯休,纯属巧合。他只想看她是否平安回到了来燕楼,阴错阳差地,她乘上他的马儿、来到他的庄园、坐在他的对面——
庄无颜尴尬拾起脚边糖桔,放在手中揉搓。“贡品”,好像是个不得了的字眼?
“庄姑娘,你无需多虑。”皇甫继勋温和望向她道,“你若不愿留下,我绝不强求。抱璞山庄的大门,你随时可以离开。”
他自信她不会离开。
钟离是谁她不知,但“皇甫”的姓氏她一定听说过。金陵城的女子,有谁不想一睹“皇甫少将军”的真容?就算在他时常光顾的北苑,宫女们也背着国主,偷眼打量他。
呵,有皇甫家的名号加持,他不会输给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包括宋大石。
“是这样么?那,我现在想要离开了。”庄无颜坐着说。
皇甫继勋感叹,她说话的模样可真乖巧,只是她的话不像是乖巧女孩儿说出来的。离开?这么快?乖巧的女孩儿应当说:多谢皇甫将军厚待,妾身愿以身相许,才对!
罢了,皇甫继勋无奈改变了主意。女子柔顺固然好,可过于柔顺的模样不大适合庄无颜,好比拒霜花学不来碧桃的浓艳、海棠的娇媚。
“咳。”皇甫继勋掩饰失望,“庄姑娘,你家在哪儿?我命人为你安排轿子。”
“我家……”庄无颜默声思索,让皇甫家的轿子把她送回来燕楼,真的好么?
皇甫继勋略感心寒。他戴上面具时,她对他吝惜字句;他摘下面具后,她却连笑容都吝惜。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只为看到她的笑,因他而笑,仅此而已。
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与冯休皆是自作多情?
“庄姑娘。”不亲自确定,他终不能死心,“在你离开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这口气,她听来分外耳熟。充满信心的“请求”,仿佛他料定,她非得答应不可。皇甫继勋。骨子里透着骄傲的男人,但和他骄傲的本钱相比,态度算是过分得谦逊了。
“怎么说,我也给了冯休万两金,你且陪我到日暮可好?”庄无颜张眸,迷惑地听常人无法参透的逻辑,“因为今日,是我的大婚之日,庄姑娘。”
棂窗外花影斜飞,离日暮约摸一个时辰。庄无颜左颊勾染一片粉雾,认真道:“既是皇甫将军的大婚之日,将军应早些回府完婚,怎能背弃府中的新夫人呢?”
“唔……”皇甫继勋不加矫饰地看入庄无颜清透的眼底,“我若真想见一人,别说背信弃义,就算地崩山倾也在所不惜!”他幽邃的眸光酝酿额外的深意,嗓音低沉道,“心之所向,无人可变、无物可撼、无语可乱——庄姑娘你可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莫不是在说:皇甫家的新夫人,不是皇甫将军真心想要娶的女人!?
皇甫继勋唇边狡黠的笑不加多藏,庄无颜越来越读不懂面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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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燕楼,西侧院。
庄无颜的久出不归令宋大石有点担心,他跟虎娘招呼一声,出门去包诚米铺寻找。阿拐婆往街市采买河鲜、青草,留下林虎儿与巧儿两个照看来燕楼的店面。
说是照看,其实没啥好做。一早出去的林仁肇二人,不知打哪儿找回许多人,闭门聚头东堂楼下,秘密商讨军机要事。
林虎儿虽眼馋,可路孝和在东面美人槛外系上好些铜钱小铃铛,谁也靠近不得。无聊的林虎儿蹲在磨盘侧,手拿一捧青草喂给小羊,“小山乖,好吃吧?等你长肥了,我给你洗洗澡、再送你去个叫作五脏庙的好地方!嘿嘿,吃吧、吃吧,多吃一点……”
巧儿翻白眼,愣少爷就是愣少爷,少主的身份也改变不了他懒散贪玩的本性。不过幸好林虎儿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巧儿抬头瞧瞧,一口气跃上西院二层的屋顶。
她脚踩过秋水和虎娘的房间,翻越曲瓦墙头,三步就来到了美人槛上方的铜铃阵。
“呵,凭此也想难住我令巧儿?”巧儿脚勾灰檐、折腰后仰,眸子探入堂内。
林仁肇脸上挂着巧儿没有想到的失落模样,他一掌按剑、一掌托额坐,四旁围站男子二十有余。巧儿看的出,他们武艺个个不在令娇姐姐之下。
“将军,会不会是路统军得来的消息有假?”
“不可能。”路孝和当下否认,“我在冯府买通的嬷嬷,亲眼瞧见,棺材里装的不是冯延鲁,而是翠墨如漆的猛火油!怎么只过一晚,东西就变了样?”
“难道是我们走漏风声,冯家人提早做了防范?”
“不。”林仁肇终于开口,“冯传遇袭时的惊讶不是装的。连三公子都不知的事,冯家有谁能知?”
众人愁眉不展,路孝和最懂林仁肇的心症所在。十桶猛火油一旦落入宋军的手里,待到双方对垒之日,定会有成千上万的唐国将士与百姓因之蒙难!
檐上巧儿掀眉,东宫娘娘吩咐她好生盯住林仁肇,可依她瞧,缠住林仁肇的烦恼与来燕楼无关。
“一定有哪里错了,哪里错了……”林仁肇喃喃自语,脑中片断飞闪。他知道答案就藏在眼皮底下,只是他一时没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