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无缺。又是雪后一个晴朗的夜。
我垂头望向自己的足尖,心头没来由地难过。
是了,我总爱抬头仰望这穹空的苍月;是阴是晴,是圆是缺,是隐是见,她总是这样悬着,不为你来不为我去,亘古而有,万载而传。
你我走过生老病死,历过离合悲欢,不论曾衣朱带紫还是身居草莽,终究化作一抔黄土重归于浩然天地之中,虚渺如微微芥子,然后又在某一个日子忽地从土里生出来,重新投入这世道轮回,生生不息。
这世界似乎因为我们而有所变化,又似乎一如既往。如同头顶的月。
我朝着那轮皓月无声地探出手去,妄图触到些什么,然而只有幽幽清辉洒落在指掌之间。指掌间看不到那些因为练剑而磨出的茧子,看不到采药受伤留下的疮疤,真正入眼入心的,唯一片凝白。在这月色下,似乎连手掌都有了几分通透,晕着浅浅的牙白,有如凝酪。
多美。
曾经,我将这看做一双医者的手。
曾经,我对自己说,无论这双手已经或终将沾染鲜血,我都不会以一个武者的身份看待自己。
然而如今——我忍不住转身回顾,仿佛这样便能见到来时的路。
我大概是按着当初的计划走的罢,孜孜以求坐以待旦,而后暗中蓄势,但求有朝一日足够强大一报当日之仇。但是为何,才走到这里便已这般难受?
我多么向往没有仇怨没有纷争,更不需要时刻警醒自己谨记仇恨的生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此,无论是策马仗剑还是归于田亩,都是再美好不过的事。
脑海之中是少年虚浮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娘的仇终于得报,如今刘家败落,再无立锥之地——可为什么,我却半点高兴不起来?我以为牵绊着自己的是过往的仇恨,只要报了仇,从前的一切便能尽数放下,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报复,却似乎半分意义也无。”
仰头,明月高悬。苏子有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苦短,尽欢不及,我真的还要花这许多心力去恨么?但如果不恨,当年鱼目庄流的血又如何能洗清?背负着泰山之仇的我,当真能够放下这一切去追寻自己的生活么?
我清晰地知道答案——不能。
自是不能的。生活本就是一座囚城,无数的情感尽是枷锁镣铐,爱与憎皆在其中。爱是脉脉温情,却也化作无尽牵绊;憎是魑魅魍魉,却教你不得不面对。
长青说,未来再大的风雨,我们都一道度过。但正因为有了他,我才更贪图这人世的温暖。如若……不,我无法想象重新回归到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中去的滋味,也不敢去想。果真是由爱生忧患,由爱生怖畏。
而当年师兄和庄中众人惨死的画面似乎犹在眼前,几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低垂下头,双手掩面,接触间尽是冰寒。这才发现我的心里,似乎也是一片寒冷。
真真讨厌这般懦弱的自己——不断地挣扎徘徊,游移浮沉。但又有谁来告诉我,我究竟该去向哪里?
“沈城哥哥?”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一惊,而后轻轻舒出一口气。
“小瑾,怎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小姑娘眨了眨眼。
“你不是也还不曾睡么?我在那便看了你这么久,你都未发觉,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惹来一个白眼。
“别当我什么都不懂,我早已经不小了。”
我无奈地拍了拍小瑾的肩,正打算回房,忽地又顿住——
“小瑾,若是有一件事,你不愿去做却又……不得不做,你待如何呢?”
她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即歪着头耸耸肩:“既然不得不做,那便去做吧。虽然过程可能痛苦,但是,总有结束的那天。早死早超生呗。”
早死……早超生么?
等我回过神来时,院里早已经不见了小瑾的人影,唯有枝杈摇曳,明月无声。
我深吸一口气,松了松手脚,随即浅浅一笑回了房。
有时候,钻牛角尖的人真的还不如一个孩子想得通透。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尽量做得漂亮吧,像长青那样。
要说当日我们在房檐上看着刘氏一行浩浩荡荡地出了府,正欲追出去,恰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与一个小厮在墙角说着什么,仔细一看,正是那日里来铺中买雪肤膏的伙计。那伙计点了点头,麻溜地去马槽牵了马径向府外而去。
而那管事说的是,快去找老爷。
我再度回头与长青对视一眼,等待着高潮的来临。
我们特意放慢了脚步,悠悠然晃荡着去往沈云织处,顺路经过祥记还买了盒紫玉酥打算带回去给家里的小姑娘。本想着到那厢时刘大仕应差不多才到,谁知脚步未停便听到院内震耳的嘶吼声……
“好你个刘大仕,我自从十六岁嫁到你刘家,为你做了多少?没有我爹,你以为你姓刘的能有今日这般地位?没有我,你名下的产业能这么稳当地做起来?你做的好梦!早先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些狐媚子过府,如今竟还敢在外头养人,早晨还对我说是去看父母,我若不来,谁知竟在此与这贱人私会!你如何对得起我?!”
“要不是当初你爹答应把在朱雀城的买卖尽数转入刘家,你以为我会娶你么?你以为我乐得整日看着你这副嘴脸么,真真笑话!男人三妻四妾有何不对?妒,为其乱家,你早已经犯了七出之条,如今竟还在此咄咄逼人?”
……光听声响,便可知场面混乱得难以言表。
翻入内院,纵然早已有所准备,仍是被眼前的场景骇了一跳——
原先堂皇富丽的内院早已经看不出原形,花殒木枯,金销玉减,一片狼藉。刘氏身上全然看不出方才的威严,鬓髻凌乱,神情扭曲,唯有一双火眼诉说着心中愤怒;而刘大仕也是半斤八两,狼狈以及,此时正冷笑着瞪着面前的刘氏,想来已是孤注一掷了。
沈云织紧紧捂着腹部蜷缩在墙角,脸上淌着几近干涸的泪,衣衫不整,双目无神。她的身侧是同样瑟瑟发抖的婢子青荷,嚅嗫着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