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中急匆匆奔走,裴城依靠自己强悍的记忆力,为众人指明路途。
穿过双头山中间的山谷,朝着密林方向奔跑,藏锋营没有停下片刻时间,虽然第七小组在那条狭长山谷中为他们殿后,可是十个人能挡住那些山贼多久,没有一个将士心中持着乐观态度。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返回身去,跟那些山贼拼个同归于尽,然而裴城打消了他们这个念头。军规在前,他们不敢违背,可是心中对那些山贼仇恨愈发深刻,面色愈发沉默,阴冷似水,很多人眼中射出愤怒的幽光,仿佛来自地狱的鬼火。
不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过,他们确实无法体会当初裴城所说的那些话。
“入我藏锋营,从此亲于兄弟!外人乱我兄弟者,必杀之!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
言犹在耳,此刻他们终于认同了这句话,而手中的秦刀在嗡嗡作响,似乎在渴望鲜血的洗礼。
残月一弯如勾,垂于天边树梢头。
半夜奔袭,连场厮杀,即便是饱经操练的藏锋营将士,此时也感觉到腿软头晕,浑身乏力。好在经过这半夜强行军,他们终于赶到了预定的地点,当初裴城与冷雨约好的会面之处,位于双头山以西,在密林边上的一块空地,右侧不远处一座高山,脚下一条大河,从这座高山身侧绕过,宛若一条华美的绸带。
裴城一声令下,藏锋营原地歇息,众人纷纷从怀中取出珍贵的干粮,就着清澈的河水,用手掰下来一点点地放入口中,缓缓地咀嚼吞咽。
茫茫群山,杀机四伏,裴城不敢在这种时候疏忽大意,即便四周一片静谧,他仍然派出了两个小组的哨探,一有情况便会飞速回报。安排完这些,他也来不及休息,开始清点藏锋营在方才一战中的伤亡情况。
第七小组至今没有音信,即便裴城再如何不舍,也只得暂时将他们算进牺牲的范围内,另外在刚才的战斗中,有十五个人没有归队,显然这些年轻的生命都消散在刚才的战场上。被同伴背回来的有七个重伤,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能力,另外还有十多个轻伤员,医官正在忙着帮他们包扎伤口,这些人问题不大,处理及时就能再度拿起武器。
此番征伐,藏锋营出动时共计百八十人,到现在还能继续战斗的只剩下一百四十多人。
裴城眉头深锁,缓缓坐在草地上,双膝折起,撑在地上的两个拳头紧紧握了起来,在不停地轻微颤抖着。
打仗就会死人,这是任何人都懂的道理。
但是懂不代表就能安然接受,尤其裴城是看着这帮家伙成长起来的,可以说与手足无异。现如今一战就损失了近三十人,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吃点东西吧。”杜鹤飞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扔过来两块干粮。
裴城感激地冲他笑笑,一是因为他那一枪救了自己的命,二则是因为他帮自己分担了不小的压力。尤其是在最后突围的时候,若非他的霸刀和杜鹤飞的长枪并肩前行,藏锋营未必能那么轻易地甩开那些状若疯癫的山贼。
杜鹤飞见他拿起干粮却没有往嘴边送的打算,便伸出手拍拍裴城的肩膀,叹道:“打仗就是这样,如果接受不了这种事情,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不如打起精神,我看那帮山贼不会轻易放弃,今晚的战斗远远没有结束。”
裴城点头道:“今天晚上会很漫长。”
杜鹤飞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那杆长枪,此刻亦如是,他将长枪平放在自己身前,随手撕下衣襟的一块下摆,细心地擦拭着镔铁枪头上的深红血迹。
下午相遇,晚上便并肩作战,裴城目视着这个相貌很平凡偶尔神情羞涩的年轻人,惊讶于这副并不魁梧的身躯内总是能爆发出那么强横的力量,也感叹于对方这一路拼死相助,若没有他这一杆长枪,今夜究竟会出现什么结局,裴城难以预料。
“干嘛盯着我看?”杜鹤飞微笑问道。
裴城目光淡然,道:“其实我不太明白,像你这样的统领手下,怎么还会出现逃兵?”
这一点他想不明白,杜鹤飞的为人性格,从这短短的半天时间来看,自然是一个极有担当的男人,这种性格在军营中十分受欢迎,而且他一身武艺高深莫测,并非裴城自矜,从现在看来,杜鹤飞简直是另一个他,以他如今在藏锋营的地位来看,他不明白杜鹤飞手下的将士为什么会做逃兵。
说到这件事情,杜鹤飞的表情有些沉郁,缓缓说道:“之前我家里出事,便休假回乡探亲,等回到齐山府,那十几个家伙已经逃出了军营,指挥使大人命我亲手将他们抓回来,所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逃走。”
裴城虽然不是那种自扫门前雪的人,对这种事情却也无能为力,只得宽慰道:“等这件事解决了,我和你一起去找你的兄弟。”
杜鹤飞感激地笑笑。
两人说了一阵,裴城总算有了些胃口,拿起干粮啃了一口,原本寂静的空地外围忽地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他猛地站了起来,手中已经握紧霸刀的刀柄。
“他们来了。”杜鹤飞长身而起,镔铁长枪拄在地上。
“李广!”裴城一身暴喝。
长相清秀的年轻人闻言快步跑了过来,脸上的血迹还没去洗干净。他背上背着一个长方形的布包,眼中神色无比清澈,这一夜杀伐显然没有动摇他的心志。
“拿来。”裴城冲他伸出了右手。
李广有些不舍有些期待地解下布包,交到裴城手中,刚想问话,便听裴城说道:“你带着自己的小组,保护那几个医官和身受重伤的兄弟离开,能不能做到?”
李广顿时张大嘴巴,半晌方为难地说道:“大人,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裴城坚决地摇头道:“你为人机警,我才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做,不要让我失望。”
李广不敢再争辩,可是心里终究有些不乐意,眼下又是一场大战来临,这个时候离开,他怕兄弟们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可是军令如山,他只得去召集自己的小组,然后帮那些医官运送重伤员先行离开,往后方密林中撤去。
藏锋营的将士在听到示警后迅疾停下吃喝,立刻以小组为单位排成整齐的队列。
裴城来到他们面前,负责放哨的两个小组也飞速退了回来,归入队列之中。
敌人的身影随着一根根火把的靠近现出身影,他们从两个方向同时进发,一前一后,用两个半圆阵势将藏锋营的将士夹在中间。这一次他们没有着急冒进,而是极为沉稳地缓步前行,一点一点地接近敌人。
裴城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目视着左右方向挤压过来的敌人。杜鹤飞立在他身侧,而萧髯和杜成峰则手执兵器,紧紧地护卫在他身后。
“为什么不逃?”杜鹤飞轻声问道。
相比之前在营地那里遭遇的包围,此刻敌人的围困之势显得无比松散,无论是前方还是后方都有大片的空当,只要裴城一声令下,那么藏锋营可以迅速退走。
裴城微微摇摇头,道:“现在再逃,那么藏锋营的气魄就会丢光了。”
杜鹤飞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旋即又带着一丝丝激动说道:“那咱们再杀个痛快!”
裴城没有说话,目光转向左边,望着那群从密林方向走出来的敌人,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不光是他,从杜鹤飞往下,每一个藏锋营将士看到那些人目光中的杀意,心中都震怒不已。
那些人不是山贼,而是秦军!
他们虽然穿着州军服饰,可依然是秦军,即便藏锋营的人平时不把这些州军放在眼里,可此时此地看见,依然有一种遭遇背叛的强烈愤怒。
他们之所以如此肯定这些州军是来对付自己的,是因为右边缓缓包围过来的就是刚才厮杀过的山贼,而这些人的神情如此镇定,显然与左边的这些州军是一伙的。
裴城没有理会右边的山贼,而是死死盯着左边的州军,冷声问道:“你们来自霸州?”
州军阵中一片沉默,然而某些时候,沉默便代表着默认。
裴城冷笑数声,不愿意再多费唇舌,解开手中的长方形布袋,在淡淡的月华下,那把六石大弓冷峻地露出面目,旁边依然是装着十多枝长箭的箭壶。
他取出一支长箭,然后将箭壶反手绑在背后。
州军阵中走出一人,前行数步,看着藏锋营这边,最后目光落在最前方的裴城身上,夜色昏暗,虽然有火把照耀,但是他并未看清裴城手下的动作,所以稍稍思索后朗声说道:“这位兄弟,本人不想多造杀孽,只要你们愿意放下武器,我担保你们不死。”
藏锋营阵中寂静如死,却不是被他一句话吓倒,而是愤怒无法宣泄。
裴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州军的头目,漠然道:“告诉他,藏锋营的人怕不怕死。”
一言既出,身后应声如雷!
“死战!死战!死战!”
裴城轻蔑地望着那个头目,嘲讽道:“听到了吗?”
那头目脸上十分挂不住,此行来之前段知州就交代过,要么不杀,要动手的话,就绝对不能留下活口。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道:“这是你自找的,下去之后,别怪我手下无情。”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影子穿破虚空,如闪电般捅开他与裴城之间的距离,“噗”的一声插入他的咽喉!
裴城放下大弓,沉声道:“不过是颗大好头颅罢了,我还怕你来咬我的鸟?”
只不过这头目再也无法回答他了,他勉强伸出双手扶住插在自己咽喉上的长箭,怪叫几声,仰面倒了下去。
一箭既出,全场俱静!
瞬息过后,藏锋营这边欢呼声响彻云霄,而州军那边面面相觑,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拔刀!”裴城大喝。
龙吟虎啸之声大作,藏锋营将士个个手举秦刀,杀气冲天。
“来战!”裴城原本淡然的双眼中染上一片血红神色。
“死战!死战!死战!”在他身后,藏锋营百余将士齐声高喊。
州军的阵型有些散乱的迹象,在此时,山贼那边终于动了,他们不发一言一语,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神色,一点也不畏惧藏锋营此刻冲天的气势,沉默着飞奔而来,手中武器泛着冰冷的寒光。
裴城当先而上,迎着山贼的阵型箭头冲了上去。
五湖站在山贼阵型后方,刚才一直冷眼望着场中发生的那一幕,一句话也没有说,只不过眼中杀伐之意大作,到了此刻,她明白眼前这些人非死不可。
她调五百霸州州军来助阵,又命伪装成另外一伙山贼的平江霸刀营五百刀客赶往密林,牵制住那一卫秦军人马,这几日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此刻?
可是不知为何,她望着冲在最前方的那个年轻人,心中依然生出一丝敬佩之情。
这一次没有任何试探,没有游走和闪退,藏锋营和齐国八百死士一碰而撞,宛若巨浪拍击礁石,荡起无数层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