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场雪来得纷纷扬扬。
辰光尚早,窗外已是一片银白,有些刺骨的寒意刺穿温暖的被窝,渗进人的骨头里。这场雪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往年大都在这个时候,北方就会飘起洁白的雪花。大概是从昨夜子时开始,阴沉了好几天的天空开始下雪,从一开始的细碎雪花,到后面的鹅毛大雪,短短几个时辰后,大雪便为北疆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除去比较高的建筑和大树之外,整个北地都笼罩在一片晶莹的白色中。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今年这场雪下了之后气温变得格外寒冷,算是近十年来最冷的初冬。
首阳山下,积雪已经厚至半尺,但是清晨哨声一响,藏锋营依旧全体出动开始操练。所谓习惯成自然,经过那些拾长队长不断的敲打和磨砺,三千新兵也习惯了服从,即便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们也不敢有半点怨言,听到哨声便一骨碌地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来,穿戴整齐后一路小跑来到校场上。
以小队为单位,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一路朝首阳山峰顶跑去。
路面积雪难行,不多时便有人滑倒在地,很快便又努力地挣扎爬起,不敢拖了自己小队的后腿。
藏锋营的很多好习惯还是保持下来,比如早晚首阳山一轮游,比如一人落后全队受罚的规矩,再加上军功积分制度和小队评比制度,每天的操练都好像是一场生死竞赛,没有一个人敢偷懒,更没有一个人敢丢下自己的同袍。
体能操练结束之后,便是三标各自的训练。
今日大雪纷飞,杜成峰的第一标没有外出,而是坐在营地左侧一排新建的犹如学堂一般的房子里,而且每间房子里都有一个老儒般人物,这些人都是裴城特意从博罗城请过来的,主要负责向这些新兵传授常识。
裴城请他们来,自然不是为了教授诗书经义,而是给这些人讲解各地风俗人情,毕竟第一标以后最重要的任务是打探消息和刺探军情,必然要去一些陌生的地方独立行动,如果对这世间各地全然不知,到了别人的地界上两眼一抹黑,想要完成任务自然是异想天开。
不光是各地风俗之类的知识,裴城还从王安之那里请来十多个经验丰富的探子,让这些老手给新兵们传授一些自己的感悟和经历,效果显然不错。
用完早饭后,萧髯带着第二标的将士,骑上高头骏马,趁着初雪的良机,去演练长途奔袭,今日的目的地则是雍川府城,来回上千里路途,得要好几天时间才能赶回来,所以他们带上了足够的干粮,至于清水,这遍地白雪皑皑,随地都可以取用,方便之极。
第一标躲进营房做好学生,第二标则出营演练长途奔袭,不过营地内并不安静,因为还有莫青山的第三标在校场上操练。
第三标五百人,虽然不算顶尖高手,可是放在大秦军中,也都能算第一等的好手,这些人在入伍前大都有武学基础,要么就是天赋异禀天生神力,杜成峰曾笑言,如果不论战场厮杀,而是空手斗殴,自己的第一标绝对不是第三标的对手。
莫青山是雍川府人士,家境尚可,家中双亲健在,还有两个亲弟弟,现在都在用心读书,争取早日能考上一个功名。说起来他进藏锋营后一直很低调,以至于没人瞧出这个身形清瘦的男人竟然是一个武道高手,当夜空地一战,除去裴城和杜鹤飞,就属他杀的山贼最多,手中一把长剑如蜻蜓点水,然而每出一剑必然会刺透一名山贼的咽喉,又准又狠,简直杀人不见血。
回到霸州后,在裴城的安排下,他与杜成峰和萧髯各自私底下比试了一场,结果萧髯只走了三招就被他一剑抵在咽喉,手中狼牙棒根本递不出去,杜成峰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被莫青山用剑身敲在手腕上,长枪应声落地。
就这样,他一跃成为藏锋营仅次于裴城的高手,再加上剿灭山贼中立下的军功,顺理成章地升为第三标的标长。
校场上,五百新兵两两相对,手中拿着木剑搏命厮杀,而莫青山往来巡视,不时会停下来,指点身边手下的招式,神情清冷威严自生。
他见裴城来到校场边上,没有立即过来,而是继续跟身边的将士指点诀窍,说完之后便快步跑了过来。
“大人!”莫青山举手投足间颇有文人儒雅气息,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是个战场上斩将夺旗的高手。
“现在有没有空闲?”裴城没有和他客套寒暄。
莫青山没有丝毫犹豫地点点头。
裴城一招手,道:“让副官盯着操练,你跟我来。”
莫青山匆忙和副将说了一声,然后便跟着裴城走到营地的中心,来到裴城住所的小院里。
裴城就站在小院中,任由雪花飘落在自己的身上,凝神回忆着那次和秋若耶交手的每一个细节,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什么是武学?”
莫青山一愣,不明白统领特意将自己叫到这里来,又问出这样一个笼统到极致的问题是何用意,他学着裴城那样在雪花中踱步,皱眉道:“大人,如果按照我师父的说法,武学也是分为几种层次的。”
裴城一边回忆,一边说道:“说来听听。”
“武学的起源已经不可考,大概是在上古时期,人们为了对抗野兽,所以拼命地锻炼自己的身体,使得力量更强速度更快,可是人力毕竟有穷尽时,在第一阶段为了强身健体的训练达到极致时,便开始追求起工具,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用的武器,继而衍生出各种使用兵器的方法,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招式,这应该算是第二个阶段。再到后来,出现了一种可以强化自己内里的方法,所为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这个方法便是为了锻炼自己内在的那口气,用我师父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内家功法。一般来说,武学就分为这三个层次。”莫青山缓缓道来,自然想起对自己有再造之恩的师父,一时间神情有些惘然。
三个层次?裴城仔细琢磨着莫青山所说的每一个字,片刻后问道:“何为内家功法?”
莫青山微微皱眉,然后在裴城的注视下,忽地伸出手掌,猛然朝前方虚空拍出一掌,只见原本纷纷扬扬的雪花忽地出现一片空隙,在莫青山拍出那一掌的范围内,所有雪花顷刻之间被融为乌有。
裴城看着眼前神奇的一幕,叹道:“这就是你身体内的力量?”
莫青山点头道:“就是这样,内家功法无非就是将那口气融汇在自己的血脉中,人身的潜力总是难以想象的,通过这种锻炼,可以将力量容纳在自己的身体内,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激发出来,到那时就是伤人的利器。”
裴城道:“既然你已经能做到这一点,岂不是代表你已经站到了武学的最高层次上?”
莫青山略略觍颜道:“末将不敢妄自尊大,虽然说这世间大部分人还停留在淬炼身体的第一阶段,小部分人可以借助兵器的力量,但像我这样学习过内家功法的人并不少,而且,那些淬炼自身经脉到了极致的人,可能具备更加难以想象的力量。”
裴城便将与秋若耶的数次交手详细说了出来,包括对方体内那种诡异的力量,以及一些很神奇的门道,没有一丝遗漏。莫青山听得很认真,时而点头,时而就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反复追问。
“照你看来,这个女人的武功位于什么层次?”裴城问道。
莫青山道:“单论内功的话,她要比我深厚,从大人你的描绘来看,这个女子的功法很像尧山附近的云鼎阁一派,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
裴城好奇地道:“如果你们两人对上,谁胜谁负?”
莫青山不敢说大话,但是相当自信地道:“我想杀她很难,但她想杀我更不可能。”
裴城翻身走进屋内,出来的时候手中握着那把霸刀,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我很少听到关于这些武学高人的传闻?本以为世间并不存在这些玄乎的事情。”
“上层武学对于选才格外严格挑剔,世间尚武之人不计其数,可真正能入得了一些武学门派高人法眼的人还是很少,再加上各朝对以武犯禁的现象管制得很严,所以江湖上的门派都很低调,一般来说这些门派的弟子很少会在世间行走,更不会对普通人动武。”莫青山看着裴城手中的霸刀,有些好奇。
裴城听到这句话,便挑眉望着莫青山。
莫青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人,末将并不是门派中人,当年我师父是路过雍川府,机缘巧合之下收我为徒的。”
裴城便没有追问他的私隐,而是拔出霸刀,微笑道:“来,我们过过招。”
莫青山对裴城的武艺一直有些好奇,以他的眼光也能看出来裴城确实没练习过内家功法,可是这么久来裴城所表现出的强悍战斗能力,让他不禁刮目相看,此时听到裴城的话,清秀男人心中顿时燃起澎湃的战意,跃跃欲试道:“还请大人赐教。”
裴城道:“不必客气,尽管使出你最拿手的招式。”
莫青山先是一抱拳道:“大人,得罪了!”
他随即反手拔出腰间长剑,手腕一抖,一个漂亮的剑花便出现在空中。
裴城看着气势陡然一变的莫青山,双脚拉开一段距离,肩膀微微下沉,右手握住霸刀刀柄,左手扶住右手手腕。
莫青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沉稳如山地看着裴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霸刀扬起,裴城双脚轮番剧烈踩踏在雪地上,踏出一个个极深的雪坑,两人之间不过三丈的距离,裴城仅仅用了五步就迈过,雪花环绕着他飞舞,被他高速奔跑瞬间带起来的狂风撕得粉碎!
莫青山双眼露出凝重神色,连退三步,手中长剑从左边一圈至右边,然后猛地转向,直刺裴城的双手!
裴城手肘一沉,刀柄顺势击在剑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龙吟,随即沉腰扭胯,雄浑无匹的力量经由双臂传至双手,斜刺里一刀朝莫青山的腰间斩去。
莫青山脚尖一点,身体腾空丈余,双脚齐齐踩在刀背上,身子重心用力一沉,接着长剑如天外飞仙般横扫而去,直接削向裴城的脖颈。
莫青山看起来很清瘦,可当他站在刀背上,裴城便感觉到一股千钧之力牢牢压住自己的双臂,霸刀竟然不能上移分毫,而面前雪亮的剑光越来越近,形势危险之极。
“啊!”裴城一声暴喝,双臂上的衣袖轰然炸开,在飞舞的雪花中露出两条青筋乍起的胳膊,手中霸刀猛然上提,竟然直接将莫青山甩了出去!
莫青山眼中闪过一抹惊诧,身子宛若鹅毛般荡到小院一角,只用剑尖在墙壁上点了一下,便安好无恙地落在角落。
可是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裴城手举霸刀挟漫天雪花急冲而至,对着他就是连续不停地疯狂劈下。
莫青山无路可退,只能用长剑硬挡。
兵器相交爆出的刺耳声连绵不断,裴城的动作已经不是在劈刀,而是在剁人。
在他体内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持下,裴城连续砍出十四刀。
到第十四刀时,只听得“呛然”一声,莫青山手中的长剑断为两截,而这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只是已经是一脸飒白,满目惊慌。
裴城收刀而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莫青山看着手中伴随自己十多年的断剑,心中惊魂未定,方才裴城那身气势实在太过吓人。
裴城看着地上的一截断剑,尴尬道:“我会帮你寻一把好剑。”
莫青山丝毫没有在乎这个问题,虽然那把剑对他来说很有意义,可他此时满心都被疑问占据,连忙问道:“大人,您真的没有练过内家心法?”
裴城很果断地摇头道:“从来没有。”
若不是还记着彼此的身份,莫青山几乎忍不住要上前仔细查看裴城的身躯,他先是苦笑一声,然后叹道:“当年师父曾经跟我说过,这世间奇人无数,总有人只凭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就能一力降十会,宛若怒目金刚,任凭你功法招式无数,我自岿然不坏。”
裴城想起这两年来自己的种种遭遇,想起那头惨死在自己拳下的灰背熊王,想起那条在缠斗中被自己用双腿夹死的巨蟒,还有小道上被自己四拳活活砸死的霸刀营副统领方有道,此刻听到莫青山的感叹,他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难道我真是天赋异禀?”
莫青山苦笑道:“大人,如果您这还不算天赋异禀,那我们这些练了十几二十年武功的人都该找块豆腐撞死了。”
裴城罕见地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道:“如果我寻些高明的内家功法练习,会不会更好一些?”
莫青山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正色道:“大人,属下建议您暂时不要这样做,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找个机会问问武学高人,听听这些人的意见。”
裴城想了想,认可他这个说法,捡起地上的断剑交到莫青山手中。
“青山,索性你今天不要再去操练了,陪我到博罗城去一趟。”
莫青山点头道:“属下遵命,大人,要不要再叫些护卫?”
裴城摇头笑道:“不用了,今天我们是去探亲,陡然下雪,天气这么冷,如果不去看看的话,我不太放心。”
他没说要去探望什么亲人,莫青山便知趣地没问,先是去校场上交待了一下,然后两人便骑上骏马,朝博罗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