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阻倦客。
博罗城东有条水井街,街道两旁有许多吃食摊子,往日这条街上人来人往,大都是些老饕食客,因为这条街上几乎有秦国境内所有具备代表性的小吃摊子,只不过今日长街上显得寂寥许多,不仅出摊的人很少,连过来寻些吃食的人也没有几个。
晌午时分,风雪愈大,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了整条长街。
水井街东头有家面点摊子,两张杨木方桌,几条长凳,桌上摆着筷壶和几种调料,桌面上刻着斑驳的痕迹,显然有些年头。摊子上方搭着一张棚子,勉强能抵御风雪。面摊师傅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身子倒还硬朗,穿着一身朴素的棉袄,此刻正坐在煮面火炉的后面,双手伸在火炉旁取暖。
两个年轻人踏雪前来,来到棚子下,坐在一张桌子旁。
老汉连忙站起身来,笑呵呵地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其中一个年轻人将腰间佩着的长剑取下来,横放在桌上,温言道:“老丈,来四碗油泼辣子面。”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就好。”老汉沧桑的脸庞上满是和善的笑容,掀开锅盖添了些水,又将火炉的火头弄大,接着在面前的桌板上抓起一个面团,开始拉面。
“这么冷的天,老丈怎么不在家里歇着?”另外一个相貌很英俊的年轻人笑着问道。
老丈头也不抬,一边在面团上洒些菜油,然后反复地捶打,一边说道:“在家里也是闲着,人老了,这身子骨反而一天也闲不住,不出来活动活动就特别难受。咱这个面摊摆了三十年,很多街坊都吃习惯了,不怕客官笑话,老汉现在也不靠这个活计赚钱,只想着这么大冷天,路上行人想要寻点方便吃食恐怕不容易,老汉摆个面摊,别人幸许能方便些。”
那年轻人闻言点点头,道:“老丈是个热心肠的人。”
老汉笑着摇头道:“客官哪里话,老汉只不过是闲不住罢了。老实说,也就是现在日子好过了,放在以前,虽然也要不管下雨下雪都出来摆摊,可那会一心只想多赚些银子,跟现在的情况可比不了。”
年轻人望着他娴熟的动作,面团在他的揉搓下改变形状,从一大坨变成一根根细长的面条,十分有趣。随着老汉反复的拉伸,面条终于成型,被他扔进滚水的大锅里。老汉又掀开旁边一个小些的锅子,倒上几许菜油,然后抓些配料放进去,不一会儿锅里就吱吱作响。
“大人,这个老汉名叫田忠才,府城本地人。”莫青山低声提醒道。
他与裴城去了趟府学,与那群孤儿告别后,便在城里逛荡。从裴城的口中他知道了那些孤儿的来历,也不禁很是感慨,世间不幸何其多,那些孤儿唯一的幸运之处,恐怕就是当年他们的父辈收留养育了裴城这个孤儿,否则这滚滚红尘,他们一群半大孩子又将如何生存下去?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裴城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忙碌的老汉身上,点头道:“之前听说,他在这里摆了数十年的面摊,所以今天特意过来尝尝。”
韧劲十足的面条盛进大碗里,滚烫的热油往上面一浇,洒上厚厚一层的火红辣子,点上几片香菜叶,老汉用一个很大的托盆端着,送上来四大碗香喷喷的油泼辣子面。
裴城与莫青山一人两碗,老汉擦擦手,没有回到火炉后边,而是坐在另外一张桌子边,笑道:“客官尝尝老汉这手艺怎么样。”
裴城拿起筷子,将辣子与面条拌了拌,然后夹起一大筷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然后朝老汉竖起大拇指道:“面条够劲道,辣子够香,老丈这手艺真不赖!我看您也就是喜欢这里的生活,要是早些年开个酒楼,那就没碧云楼什么事儿了!”
老汉那张老脸上顿时笑出了褶子,仿佛这是他听到的最高的赞赏,有些不好意思道:“客官说笑了,老汉也就这碗面伺候得好,换做别的就不行了,碧云楼那可是咱们博罗最好的酒楼呢,咱们哪里比得上。”
“比得上!”裴城大口吃着面,喝一口火辣辣的面汤,赞道:“这大冬天里,来碗辣乎乎的面条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痛快。”
莫青山的吃相与裴城相比就要文雅许多,不过这面实在够味,连他也按捺不住口腹间的痛快,一连叫了几声好,额头上竟然沁出不少汗珠。
裴城很快吃完面前这碗,将另外一碗拿过来,叹道:“要是能来碗烈酒,可就比神仙快活多了。”
老汉在一旁问道:“客官,我这里有些老酒,是自家酿的,就是味道不怎么样,要不尝尝?”
裴城看着他笑道:“那敢情好,劳烦老丈倒两碗来,待会一并算钱。”
“都说了是自家酿的,老汉不至于那么小气,客官可不要再提钱的事情啦。”老汉扶着桌子站起来,到火炉后边摸出一个酒坛子,拿了两个干净的大碗,给二人各倒上满满一碗,就放在桌子上。
老酒略略现出一分淡黄的色彩,但是并不浑浊,裴城接过酒碗,先是小喝了一口,然后回味道:“这老酒看着清淡,入口却是极香,看来老丈不光下的面好吃,连酿酒的手艺也好,晚辈今日可有口福了。”
老汉见他二人兴致很高,寻思着今天估计没什么客人,便也给自己倒上一碗,道:“咱家这酒和别人家的不一样,是用秋枣酿的,所以闻起来很淡,但是喝起来很香。”
“原来是这样。”裴城点点头,然后继续扫荡着碗里的面条,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净。
“要不要老汉再去下点面?”老汉见状问道。
裴城笑着摇头,满足地拍拍肚子说道:“这样刚好,要是再吃下去,晚辈怕是会走不动道,得在老丈这里歇个几天了。”
老汉也不勉强,他喝酒喝得很慢,一口口抿着,又问道:“听客官的口音,不像是府城人氏?”
裴城道:“这点自然瞒不过老丈,我和这位同伴只来过府城几次,平时都在外地做事。对了,老丈,这府城里大多是将官人家,您既然是土生土长的府城人,恐怕家里也有人在行伍里做事吧?”
老汉听到这句话,忽地一反常态,狠狠喝了一大口酒,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半是欣慰半是伤心地说道:“像老汉这样年纪的人,若说家里没个行伍中人,说出去恐怕别人也不会信。不瞒客官,我家里一子两女,儿子年纪最小,两年前报名从了军。”
“令郎定然很有出息。”裴城十分肯定地说道。
老汉又喝了一口酒,道:“这小子从小就很顽皮,老汉也试着送他去私塾读书,虽然说供个读书人要不少银子,可老汉家除了这个面摊,也还有些别的营生,将就着也能应付。可他就爱舞枪弄棒,前两年偷偷去报了名入了行伍,等老汉知道后也晚了。后来一想,他既然想做这门事,老汉要是不让他去,保不准他还会记恨咱,索性就随他去了。他入伍两年,虽然说没混个一官半职,倒也没惹什么乱子,而且人结实了也懂事了,还知道将自己那点饷银拿回来补贴家用,其实啊,老汉家里倒也过得去,不指望他那点碎银子,不过孩子一片孝心,咱也不能当睁眼瞎子是不?客官,老汉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指望他多出息,就想着他能平平安安,这比什么都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裴城眼眸深处有一丝黯然,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丈您也不容易。”
老汉苦笑道:“谁家做长辈的不是这样?可孩子大了,很多事情也就由不得咱了,大概是半年前,这小子回了趟家,看着倒是很高兴,也不知道军营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问他他也不说,只说要换个地方,前程好得不得了,当时老汉也没多想,可没成想这一去就是半年,再回来时,人已经变了样子,好端端的一条胳膊就那样没了,也不肯告诉咱发生了啥事,老汉这几天真是愁得没办法。”
老汉一仰脖,半碗老酒一饮而尽。
裴城与莫青山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心中的丝丝愧疚。
裴城拿过酒坛子,给老汉满满倒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老丈,我敬你一杯。”
说完,他先端起海碗,仰头一滴不剩地喝光。
老汉抹抹脸,擦去眼角的老泪,慌忙道:“老汉胡乱说话了,客官您可别放在心里。”
裴城沉默片刻,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白雾,他双颊微红,问道:“老丈,令郎肯定是在军中受了伤,上面没有发放安家的银子吗?”
老汉道:“这倒是有的,那天他拿回来五百两银子,全部交给老汉手里,说这是上面发下来的安家费用,可是客官啊,银子什么时候都可以赚,可这条胳膊是再也长不回来了,您说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一条胳膊?以后要是没法帮他找个婆娘,咱就是死了也不能闭眼啊!”
面摊上忽地变得安静许多,只剩下寒风在呼啸,四周洁白的雪花在空中飞舞着。
世间路难行,有笑中带泪,有乐中含悲,可是最苦最痛,却是像裴城眼前的老者一样,苦到哭不出来。
裴城望着面前老泪纵横却发不出声音的老者,忽地站起身来,朝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汉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连忙道:“客官您这是做什么?”
“爹,我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三人旁边响起。
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右手提着一篮子青菜,左臂袖子却是空荡荡的,他先是一脸笑意地走过来,等靠近后看见刚好直起身的裴城,顿时满眼惊喜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他叫田清河,藏锋营第一队第八小组普通一员,先是在营地突围一战中与山贼奋勇拼杀,被山贼砍断左臂,然后又在撤退途中对李广以死相胁,使得众人原地返回加入空地死战中,这才有了那首赳赳老秦的壮烈轰响。
裴城走上前来,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眼中尽是欣慰与愧疚。
田清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汉这么大年纪,心思自然不迂,联想到裴城方才突兀鞠躬的举动,顿时明白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肯定是军伍将官,连忙走上前,搓着手道:“军爷,您怎么也不说一声,老汉刚才都是胡言乱语,您可不要放在心上。”
“爹,你跟大人胡说啥了?”田清河一听可就有点担心,他对裴城十分敬畏,生怕自家老爹说错话得罪了裴城。
“怎么跟你爹说话的?”裴城轻声斥了一句,然后转身道:“老丈,我今天过来,就是为小田这件事跟您赔个不是,我是他的头儿,但是没保护好他,实在对不住。之所以刚才没表露身份,也是因为心中有愧,抹不开这面儿。”
田老汉连忙摆手道:“使不得,军爷,老汉那些话都是喝醉了才说的,真的使不得。”
“使得。”裴城重重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青山,留下面钱。”
一旁的莫青山点点头,便从荷包里摸出一些碎银子。
田清河为难道:“大人,您好不容易来我家吃碗面,如果我敢收您的钱,会被那帮家伙指着脊梁骨骂娘的。”
田老汉同样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莫青山递过来的银子。
裴城看见莫青山递来的询问眼神,示意他将银子放在桌上,对田老汉笑道:“老丈,这钱您要是不肯收,那晚辈下次可不敢过来吃面了。”
田老汉这才收下,脸色神情显得有些感激而又不自然。
他当然知道,裴城说来吃面不过是个说法,本意还是希望彼此之间的关系不要断了。
裴城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田清河,叮嘱道:“虽然说你现在不在藏锋营里,但是你要记住,你永远都是藏锋营的人,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一定要来找我,不管什么样的麻烦,我都会帮你解决,你知道,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田清河点点头,开心地笑道:“大人您放心,藏锋营出来的人,从来都不怕麻烦!”
裴城捏了捏他左臂空荡荡的袖子,沉沉一叹,道:“走了,不送。”
父子两人目送裴城与莫青山冒雪离去,一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田老汉叹道:“儿子,你这个头儿是个好人啊。”
“那是当然,他不光是个好人,还是我最佩服的人!”
田清河一脸爽朗笑容,神情无比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