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三月初八日,清晨,微雨。
整条永宁道空无一人,不见白天的车水马龙,人流阜盛。
大道由东至西,是一所诺大宅院,红墙乌瓴,绿荫如蔽。
庭院深处,一棵老树伞盖般的枝叉间,传来一阵阵燕雀的呢喃声。
过了一会儿,树下厢房的木窗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豆蔻年纪的圆脸女孩探出身子来,仰着头往树上观望。
“有吗?”房里人问。
圆脸女孩驽着劲儿,往树上又瞧了一瞧,才道:“没有!”
“把米洒了,回屋睡觉。”房里人道。
“是。”圆脸女孩将手里的米往空中一扬,吱呀一声关上窗不再复见。
雨过初晴,天际刚刚现出一丝鱼肚白,院里的下人们便三三两两洒扫忙碌起来。
炊烟袅袅,厨娘们手里忙着活计,嘴里也不闲着。
一个高个妇人将粘板上的肉糜盛碗,递与灶台边熬粥的矮仆妇,道:“唉,你说,四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矮仆妇人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便是摔傻了,还不是锦衣玉食的供养着。”
高个妇人有些不服气:“听说四小姐好些天都不出屋了,出来进去的都是那小丫头往里头送。”
矮仆妇撇了撇嘴:“可不是,听说胳臂腿儿好着呢,就是人整天混混沌沌的。”
高个妇人不解,问道:“那跟江南周家的亲,还成不成啊?”
矮仆妇神秘一笑,刚想接着说些什么,门帘一掀,进来一位身材丰臃高绾发髻的妇人,开口便打断了她的话:“成不成,也轮不到你们操心!”
妇人明显听见了刚才的一番对话,面容十分愠怒。
两个厨娘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喃喃道:“容奶奶,您绕了我们吧,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妇人看着地上的二人,悠悠道:“周妈,王恺家的,你们俩也算是家里的老人儿了,怎么还跟新人似的,不懂规矩。”
仆妇们听了,磕头如同捣蒜,嘴里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妇人见状,淡淡道:“罢了,我也不是你们老子娘,管不得那么多闲事。起吧!四小姐那边的药,熬好了没有?”
胖仆妇连忙屈膝陪笑道:“早就熬好了,正在壶里温着呢!”
妇人吩咐道:“太太刚问呢,一会儿忙完了抓紧给四小姐端过去。今日有贵客,晚宴要丰盛,早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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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早就端过来,现在已经凉透了,没办法,只好端回去再热。
梅馥坐在窗前,对着院子里参天的树稍发呆。
面前的宣纸上,工整地纂足了六个小楷“正”字,这意味着她穿越到晚清已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了。
二月初九日那天,她初次醒来时,一个十四五岁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子,穿着一袭豆沙青宽袖袄裙的女孩,正坐在床边托着下巴盯着她看,吓得她一骨碌坐了起来。
见她醒来,女孩杏眼弯弯,软语温存:“四小姐,您醒啦。”
等到坐起来,看到房间里的陈设物件,她更是被惊到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孩见她痴痴盯着自己,以为她没听清楚,身子往前一探,冲她使劲儿眨眨眼睛,关切的问道:“四小姐,您好好看看我,我是丫头啊!”
她浑身一紧,往身挪挪,神色掩饰不住的慌张。
女孩叹了口气,怜惜道:“四小姐,你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现在感觉可好一些了?”
丫头。昏迷。两天两夜……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记得,暴雨中,她坐的渡轮就要沉没了,身边的哭喊声、哀号声乱成一片。
海水灌入耳膜的汩汩声,让她逐渐失去了知觉……
没想到,一觉醒来,她成了梅府上十六岁的四小姐,梅馥。
门帘一卷,丫头小心翼翼端着药走进来,把碗放在桌上,一股浓浓的药汤味,顿时在屋里飘散开来。
看着梅馥僵直的背影,丫头很想开口,却没作声,拿起把小扇,对着桌上依然滚烫的药汁,一下一下扇了起来。
扇了一会儿,用手指贴贴碗肚,觉得差不多了,轻轻端起碗来,走到梅馥身边,柔声道:“四小姐,把药服了吧。”
梅馥转过身,接过碗,把手一扬,药汤一滴不剩全泼进了墙角的花盆里。
身边的丫头急得一跺脚,喃喃道:“四小姐,你总这样可怎么成,这病可怎么好。”
窗前,那副娇小的背影淡淡道:“都说了别熬了,这天天倒怪浪费的。”
丫头心里十分难过,觉得四小姐的脑子又开始糊涂了,怎么又开始说胡话了呢。
“咳咳......”门外传来几声咳嗽。
门帘啪哒一响,一位穿着绀青色套服袄裙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丫头见了,忙深施一礼,恭谨道:”容奶奶早。“
妇人看了丫头一眼,含笑点头,眼神飘过去,瞥到桌上干净的空碗,朝着窗前的背影福了一福道:“四小姐,老奴向您道喜了。”
见四小姐仍是纹丝不动,丫头赶紧回道:”托容奶奶的福,见好了呢。”
妇人听了,嘱咐道:“一会儿给四小姐换套喜庆的衣裳吧,今日有贵客临门呢!”
悉悉索索的脚步走远,丫头望着纹丝不动的窗前人,眼圈含了泪。
她是在太太跟前长大的人。如果太太在世,一定舍不得把四小姐嫁到那样远的南方去罢。
老人家说,北夷南蛮,不知道那周家的人……听说那位少爷还是个……
还不如,在闺阁中作一辈子老姑娘呢。可是这个家……
“丫头,快来帮我挑挑,哪身好看啊?”
梅香赶紧抹了把泪,声音是从宽大的衣橱深处传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挑拣衣裳啊。
“四小姐,使不得……”不知怎的,梅香心里无数的话,说出口,就变成了这几个字。
梅馥的脸终于从衣橱里探了出来,冲她一笑,手里拎着一套明丽的湘妃色滚边袄裙蹬蹬走到镜前,左顾右盼,嘴角弯弯。
丫头啊,听听那婉转清脆的鸟鸣,看看那毫无尘霾的蓝天。
窗外春。光。已然乍泄如斯,那姹紫嫣红一片,你我二人焉能辜负?
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