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说复杂,他可比三千大道中的任何一道都晦涩难以参悟。若是说简单点,就是一根连接出世和死亡的线条,至于这条线是直线还是波浪型的曲线,就要看各自的命运了。
道衍,唐朔两人的人生线,以不同的身世为出发点,一直延展到皇觉寺后,就重合成为一条笔直的直线,当和尚,撞钟,念佛,吃酒窥花姑娘,用最为恰当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浪费生命。
不过人和人的命运终归是不能相互重合,并且一直走到终点的,当道衍,唐朔二人还俗的那一刻起,两位的人生线条便分隔开了。这一分,就一发不可收拾。
唐朔进出书院,道衍加入了棋院;唐朔跟随了朱标,而道衍拜在朱棣门下。
同在一片天空下,两位同门师兄弟,已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且越走越远。
就比如此刻,唐朔从南而来,道衍从北而来。
一条大街,一条通南北的大街上,道衍,唐朔二人从两个方向缓缓而行,最终在这条大街的中央相遇,然后相视一笑。
“来了,师兄!”
“来了,师弟!”
问候语简单,却显得很生分,很客气。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了眼前的府邸。
这是一座很宏伟的府邸,占地面积极广。大门前雕刻的不是坐立状,或者是啸天状的雌雄石狮子,而是两尊睁眼鼓鼻,上身裸露,体魄健壮,手持巨型金刚杵的佛教哼哈二将。
在通红色的大门之上,高悬一块鎏金大匾,上书‘佛国公府’!
这便是皇觉寺全员迁徙至京师之后,朱元璋下令督建的府邸,此外还在京师外专划定一块地皮,以供皇觉寺的和尚打坐参佛。
道衍,唐朔二人自从还俗之后,以自由身来到京师之后,就没有来过佛国公府邸。此番若不是‘了然’让空印邀请唐朔,加之朱棣,朱标二人将要离京,恐怕道衍,唐朔二人未必肯来。
“这大门朝向…………”道衍这才发现,国公府的大门,竟然是朝北的。
整个京师的大门,都是统一的坐北朝南。惟独新建的佛国公府,是坐南朝北之势。
“师傅他老人家,还是跟以前一样,保持着神秘气息。”唐朔笑道。
就在两人谈话之时,国公府大门被打开,有十八名棍僧从里面出来,站立在大门两侧。披挂袈裟的道信,疾步从府中迎了出来。
“阿弥陀佛,师傅说今日有贵客到来,想不到师傅口中的贵客竟然是两位师弟!”道信红光满面,想必是因为少了道衍的威胁,道信在寺中再无对手,日子过得舒坦所致。
“离别数月,也不回寺看看师兄,真是想死师兄了。”道信上前,左右手齐动,将道衍唐朔二人揽入怀中,高兴的笑道。
“既然师兄想念,要不我们二人考虑一下,重新削发为僧?”道衍双目精芒乍现,盯着道信开玩笑道。
“道衍师弟还是如此幽默,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的你们,以无修佛之心,怎可入佛门,那样只会给佛门带来灾难!”道信听到道衍的话,明显一愣,这位师弟的手段他是了解的,道衍还俗之后,道信可是暗地里庆祝了三日。
“大师兄,休要听道衍师兄乱说。”唐朔解围道:“道衍师兄已经在外边勾搭上了花姑娘,估计过两年小孩子都能叫叔叔了。”
道衍也不当面拆穿,刚才只是一时起劲,毕竟在皇觉寺,道衍一直都处于下风,心中有些不服气罢了。
“两位快请进,师傅在主持禅房内等着两位呢?”道信转身,在前领路。
“大师兄,我和道衍师兄又不是外人,何须出动十八棍僧这么大的阵势!”唐朔看着站在大门两边,英武不凡的棍僧,带着一丝责怪之意道。
“这是……师傅安排的!”道信也觉得不妥,脸露难为之色。
皇觉寺出动十八棍僧,欢迎的是极为尊贵的客人!‘了然’既然知道来者是唐朔,道衍二人,还是出动了十八棍僧,这就说明,在主持‘了然’心中,唐朔,道衍二位是客人,尊贵的客人!
“既然如此……那就进国公府看一看。”唐朔脸色微微一凝,硬声道。
“请!”道信猜测到‘了然’的用意,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转瞬间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佛国公府两边,是一排排僧舍,和正门对应的,是雄伟的大雄宝殿,而在大雄宝殿之后的小院,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此刻有武僧习武,传来一阵阵整齐且雄厚的喊声。
在大雄宝殿一侧,有一口离地三尺的大钟,钟钮上的蒲牢依旧狰狞。
虽然整个国公府占地面积巨大,刚刚铸就的金佛像闪闪发光,但也难掩局促,比之皇觉寺,少了三分大气,也少了三分磅礴,只剩下僧众的三分平和慈祥,余下的一分,也只能用草草来形容。
没有了九层高大的万像佛塔,没有了精秀的钟楼,也没有了人流涌动,诱人而神秘的香火之气,此刻的佛国公,只能算是一个粗制赶造的残次品。
或许是由于坐南朝北的格局,导致府邸里面阴气很重,微风袭来,让唐朔,道衍二人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道衍,唐朔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缕幸运的喜色。
若是两人还是皇觉寺的和尚,整天被局限在这么一个府邸里参禅念佛,不死也能疯掉!
这里那是什么佛家圣地,分明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监狱!
过往的僧人,大多都是原皇觉寺的僧人,多半都是寺内精英,但看向唐朔,道衍的眼神十分不友好,怨恨,哀叹,诅咒,或咬牙切齿,或怒目而视,仿佛在说:“叛徒!”
国公府中,和尚之间很少交谈,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是包含无尽怒气的暴喝声,或者是带着怨恨的诵经声,就连清脆的木鱼声中,也能分辨出一股子哀叹。
这,难道是原来的皇觉寺受人敬仰的僧众?
如此阴森的地方,会是佛门圣地?
眼前的一切,让唐朔,道衍二人大吃一惊,进门时的那点‘近乡情怯’的忐忑心情,也被这股股阴风吹散。
前面带路的道信,直接将唐朔,道衍二人带进了大雄宝殿,在鎏金佛像面前停了一步,想要唐朔二人给佛祖上柱香,但一想到‘了然’主持将二人看做是贵客,随即有迈开大步,从一旁穿插过。
唐朔,道衍二人也只是看了一眼佛像,身子微微一顿,然后紧跟在道信身后,来到了宝殿一侧的厢房前。
“两位…………施主,请进!”道信的称呼也随之改变,侧身推开了厢房大门,朝唐朔二人微微鞠躬后,也不知道以何种面孔相迎为好,欲笑未笑,显得很纠结,最后索性板起脸色,木然的退了下去。
“两位贵客,请进!”房间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唐朔,道衍二人相互一望,各自长吸一口凉气,并没有吐,憋着气红着脸进了主持禅房。
禅房不大,但家居摆设,却与皇觉寺主持禅房一模一样,一副巨大的‘禅’字帖,小型的佛祖金像,一个似中秋月饼般的大木盒中散出股股檀香,一瓶颜色深沉的多孔干莲蓬,红色的小木鱼,三张干净的黄色蒲团。
只有在这里,唐朔两人才依稀找到一点皇觉寺的影子,心中倍感温暖。
了然背靠佛祖金像,盘膝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精心打坐,听到动静后,徐徐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球露出慈祥之意,开口道:“坐吧!”
了然的身子本来就很消瘦,如今几月没有见,已经消瘦成了骷髅架子,但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越加深奥,想必枯木禅已经参悟到极为高深的地步了。
唐朔,道衍也不言语,眼睛直盯着‘了然’,分别坐在了两个蒲团上。
“你们二人还俗之后,在京师内的所有作为,老衲均看在眼中,只能说一句‘善哉!善哉!’。”了然干巴巴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少的可怜的白色眉毛一挑,很高兴的说道:“四公子中,你们师兄弟就占据两名,且能与多才多艺的宁王朱权齐名,可谓是出乎老衲的预料。”
“多谢,夸赞!”唐朔尽量的避开称呼,欠了欠身子道。
“怎么,你们两位感觉到拘束?大可不必,虽然说我们之间的师徒缘分已尽,但毕竟曾是师徒一场,结下了很深的因果,应该比之常人要了解彼此,闲聊几句理应没有什么难为情吧!”了然不在是哪个吝啬言辞的模样,反而语气很平等的对话。
‘了然’揭开了这层让人略显尴尬的话题,唐朔,道衍二人反而有种解脱。
当时唐朔,道衍二人离开皇觉寺,事先并没有通报主持的,但主持了然似乎也没有半点的责怪之意,三人之间像是有种看不见的默契存在。而正是因为这种对‘了然’的不尊重,这才让唐朔道衍的内心中有种负罪感。
如今‘了然’挑明了他们现在这种主人贵客的关系,让唐朔二人顿时轻松了许多,连带着和‘了然’的关系,更进了一步。
“主持说笑了,只是有点不适应我们彼此之间,所扮演的新身份罢了。”道衍笑着道。
“师徒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之一。两位施主是大才之人,且不可拘泥于这些称呼上,老衲还期盼二人在修行上,在红尘中,都有大作为呢?”了然笑着道。
“如此,便借主持方丈的吉言了。”唐朔,道衍两人,齐齐抱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