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阿姚喜欢上画画,成天捧着个画本到处寻找模特,说到模特,自然是美人。
在学校与阿姚相识的不过就几十个人,与阿姚相熟的却不过二十来人,在那二十来人中称得上是美人的更是屈指可数,阿欣自是不用说的,哥哥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被搞定了,阿姚近来画的很是快活。
可美人再美,画多了却也没什么新鲜感,阿姚决定寻找新的素材。
“阿文,帮我和你爷爷说说,让他给我画一画呗?”阿姚捧着个画本,肩上斜挎着一个笔筒,显然是万事俱备,只欠模特。
“去找阿欣,或者我哥,班长这种boss级的人物,不是我这种小虾米可以搞定的。”阿姚画人,起码一个时辰,注意,是时辰!班长那么懒,那可能坚持得了?
阿姚蹭蹭我:“阿文,那两个人都画了不下十张,连高阁我都画了两三张,为了未来的伟大的业余的画家,你就帮个忙呗?”
我斜了她一眼,问“你让我怎么帮?”
阿姚“嘿嘿”一笑,笑的鸡贼:“阿文,我听说,只要你喊班长一声爷爷,似乎啥事他都可以答应你?”
“去,别瞎扯!杀人放火的事他也干?你从谁那里听说的?”
“你们班长说的。”
喊爷爷这是我和白空山的一个赌约,起源于一次争执,呃,应该是两个懒汉的互相推脱——
“你去。”白空山把一个记录本递给我。
我仔细看了看,眉头一跳,连忙推回去:“不去,人家学生会都说了是班长检查。”
“副班长也是班长。”
“可是正班长比副班长更加接近班长。”
“那现在正班长要副班长去升旗检查。”
“不行。”
“你敢违抗副班长的命令?”
“不是,我数数都是跳着数的,不可能数的清人数还有校服情况。”
“所以让你去练练。”
“这事儿那是可以给我练的?”
“没事。”
“你讲不讲理,别的班都是正班长去的。”
“我是你爷爷,需要讲理吗?”
“你!”
班长挑眉,温柔的笑笑,声音也是柔的:“这样,你喊我一声爷爷,我就心甘情愿的替你去。”
我横眉:“什么叫替我去,还有,打死也别想让我那样叫你。”太别扭了!
“那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叫?”
“一辈子都不叫!”
“如果叫了呢?”他弯弯嘴角,似乎遇到什么好玩的事。
“如果我叫了……条件任你开!”
班长低低的笑出声,掺着些促狭:“行啊,不过到时候你放心,我一定会当一个听孙女话的好爷爷。”
“哼!”
我咬牙,白空山,你够狠!居然懂利用阿姚。
“不行,没商量!要叫你自己去!”
阿姚撇撇嘴:“我叫要是有用的话,我叫他太爷爷都行!本来嘛,又不是没叫过你一声‘妈’。”
小学的时候,阿姚为了两根棒棒糖拉着我去演什么情景剧,在剧里面,我演她妈。
“我教你个办法,你去他面前看着他,然后记下来,再凭印象画。”
阿姚翻了个白眼,搬出中学学的政治:“未经得他人同意,这可是侵犯肖像权的,再说,像我这种初学者,这种事当然是照着人画最好了,你爷爷那双桃花眼,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了,啧啧。”
“不就是一双完美的桃花眼吗?上网查查那些明星,保准你找到更好的!”班长居然是桃花眼?怎么感觉不太像?
阿姚摇摇头:“你不知道,你爷爷的那双桃花眼是我见过眼形最好的,也是最奇特的,我已经忍了好久没对他下手了。”
我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阿姚自知有戏,接着说:“你爷爷那双桃花眼,眼形完美就不用说了,重点是眼神!你见过**泛滥的桃花眼里荡漾的眼波不是桃花而是……茉莉花的吗?”
我斜了她一眼:“请说普通话。”
阿姚鄙视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怪我不解风情,接着解释:“简单来说,你爷爷拥有完美的、招桃花的,桃花眼,可却有像茉莉花一样纯洁的、柔和的,眼神。”
脑子像是被重物撞击了一下,我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声线,问:“你确定你没看错?”
阿姚语气肯定,“你要相信未来业余画家的眼光。”
不敢置信的喃喃:“真的吗?真的吗?”
阿姚终于感到不对劲,上前扶住我,“阿文,你怎么了?”
“他在哪?他在哪!”忽的一声爆吼,引来了路人的侧目。
阿姚关切的看着我,问:“谁?”
“班长!白空山啊!”
许是从未见过我这么失态,阿姚慌了,连忙道:“我不知道,我带你去找,我带你去找。”
我止不住颤抖,喃喃道:“他不叫白空山,他不叫白空山,他叫墨乙,他叫墨乙,他没死,他没死……”
“阿文,你在说什么?”恍惚间,听到阿姚说:“喂,阿欣,你快点回来,我们在宿舍,阿文有些不对劲……”
我克制着自己镇定下来,“阿姚,我哥找你,还有,麻烦你马上打电话给白空山,让他过来一趟,马上。”
阿姚点点头:“好,马上……”
“不,打给高阁,他一定没带手机。”我觉得我此时很清醒,清醒的记得墨乙这个懒人从来都只把手机丢在书包里。
“哦,好。喂,高阁,白空山在不在你身边?在?你们现在在哪?图书馆?你现在带着那家伙赶快给我回来!别啰嗦!快点,阿文要是出了事我要你们的命!”收了手机,细声哄着我,“阿文,他们在赶过来,马上了,我们先回宿舍等他们好不好?”
我愣愣的点点头,他没死,他认得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姚搀着我,缓缓回了宿舍,“阿文,你先坐一下,我去门口等着他们。”
“不用了,我有事和他说,你先走吧,我哥找你,我没事,我们要说家族秘事,你不好掺合进来。。”
阿姚看着我,张口想说些什么,我看着她,眼神无比坚毅。
她终于闭了口,转身走了。
宿舍是阿姚的宿舍,在二楼,没人,方便。
腿有些软,许是刚刚过于激动,我吃力的搬了张凳子,在门口等。
没过一会,阿欣急匆匆地来了,我倒是忘了,阿姚打了电话给阿欣。
阿欣看到我这样吓了一跳,连忙问我怎么了。
我看着阿欣,发现阿欣的眼睛真的很美,上高中了,居然还透着纯净,这是我和阿姚极呵护下的一抹纯净。
看着这双眼睛,我莫名的开了口:“阿姚说班长拥有完美的、招桃花的,桃花眼,可却有像茉莉花一样纯洁的、柔和的,眼神。”
阿欣蹲下身,看着我,问:“是他?”
我转头,看着阿欣,摇摇头,“还不知道。”
“你认得出吗?”
我点点头,“只要让我认真地看着他,一定能,一定能!”
阿欣忽的伸手抱住我,带着些哭腔:“阿文,你希望吗?”
我抚了抚阿欣的后背,看着蓝天,今天阳光正好,偶有几朵白云飘过,很美。
声音出奇的柔:“阿欣,我不知道,没关系的。”
阿欣抬头,眼眶有些红,嗓音微微哽咽:“怎么没关系?十几年都记着的人,你放得下吗?”
心有些凉,奇怪?明明才是初秋,怎么那么冷?
闭了眼,拼命的伸长脖子,希望能照到更多的阳光。
“我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文昼怎么了?”不远处的楼梯口,传来高阁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爽朗,那么美好。
阿欣忽然起身,带起一阵风,不由得缩缩脖子,慌忙中抓住阿欣的手,觉得心中踏实许多。
眼前忽然一片阴影,将闭眼后面对太阳的微微亮光也遮个干净,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蹲在面前的少年。
他穿的还是一件蓝色衬衫,似乎他就是喜欢蓝色,而且似乎就是适合蓝色,身后以蓝天白云为背景,以阳光为灯光,显得那样耀眼。
微风拂过,吹乱了他的发,他来的似乎很急,两边的头发都遮住了眼,被风这么一吹,遮的倒是更严实,风啊,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不要看呢?
似乎生平第一次那么温柔,我学着他,柔柔的笑,缓缓抬起那只空闲的手,温柔的拨开他眼前的乱发,生怕使他不适。
那双眼睛渐渐清晰,带着焦急和关心,却也带着天生抹不去的干净纯粹,我轻轻地摸了摸那双眼的眼角,不由喃喃:“真漂亮……”
是啊,像阿姚说的一样,是一双完美的桃花眼,与记忆中那双一样美好的眼睛渐渐重合。
多漂亮啊,可是那双眼的主人为什么要瞒着我?玩儿我吗?考验我的观察能力?
我闭了眼,我累了,不想玩了……
收了手,紧紧攥着阿欣,我想说:阿欣,带我去他找不到的地方吧!
不由的自嘲一笑,这学校,那里是他找不到的?
阿欣摇了摇手,我睁了眼,眼前那双完美的桃花眼依旧满含关切,我却无力欣赏,看向阿欣。
阿欣笑的暖人,她说:“阿文,我们带你走。”
我笑了,点点头。
阿欣搀着我,绕过他们,不知道阿欣对他们讲了什么,他们没有跟过来。
不知道阿欣用了什么法子,她带我出了学校,迷迷糊糊的跟着她们,不知道到了哪,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甚好。
阿欣慢慢将我放到一块干净的草地上坐着,正好迎着阳光,我满足的叹息着。
“阿文,难过就说出来,我在。”身旁,阿欣依着我坐下,嗓音暖暖的。
我闭上眼睛,阳光暖暖的很舒服,我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夏天。
“我是个孤儿,是个妈妈不要,父亲巴不得要却亲手送进孤儿院的孤儿,有没有觉得我这张脸长得很像我父亲?”
感到胳膊微微的骚动,我接着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可妈妈却不是我的亲生妈妈。当年,我哥哥出生的时候,因为血崩,我妈妈被查出此后不能在怀孕,而我哥哥,被盼子急切的一户人家抱走,那家可恨的医院,居然怕承担责任,瞒着妈妈,说哥哥死于血崩。父亲是家里的独苗,爷爷奶奶都是旧中国思想根深蒂固的人,他们希望父亲离婚,再娶一个。”
阿欣愤愤:“怎么能这样!”
“思想是最不能左右的东西,要扭过这种东西,只能靠影响。”我无奈地说了一句,接着说,“父亲算起来应该算是一个有责任的,可由于责任感太重,为了传宗接代,又为了他爱着的妻子,他背着老妈,在外面找了个女人,生下了我。我3岁前是和自己的亲生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偶尔会抽空看我,后来我的亲生母亲因为没有名分一气之下抛下我,一走了之。”
“后来呢?”
“后来,因为没人照顾,父亲把我送去了孤儿院,并劝老妈领养一个孩子,因为我这张和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我被老妈选中。”
“你当时那么小,怎么记得那么多?”
我睁开眼,缓缓掀起裤脚,一直到膝盖,阿欣惊呼:“怎么会这样?”
吓着阿欣了?我低头,细细看了眼——我常年穿着长裤,腿不曾晒过几次阳光,导致皮肤有些苍白,而膝盖上,有一块深深的疤痕,就像在沙石上融化的黑色巧克力,映着一片惨白,十分丑陋。
我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宽慰道:“没事的,五年前它有那么大,现在小了一圈呢。”我没敢和她说当初这个伤口是深到骨子里的,那么惨痛的回忆谁都能记得吧?
阿欣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将我裤腿拉了下去,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又问:“是你亲生母亲弄的?”
我点点头:“当时年纪小,顶多是觉得换了个好人做自己的妈妈,想着日子那么过下去也是可以的。可是到了陪父亲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听到了奶奶和父亲的谈话。”至于谈了什么,阿欣很聪明。
“那白空山是怎么回事?”
觉得现在的姿势有些累,我干脆拉着她躺下,阳光有些刺眼,我又闭上了眼睛。
许是躺下后气比较顺,我的嗓音听起来竟有些无力:“他啊,他就是我在那时候遇见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很羡慕,他站在泥巴地里,白色的衣服也是脏的,可是那双眼,真的很干净,我想,即使不能像他一样,至少也要和他做朋友,然后保护那个大哥哥,那时候,他叫墨乙。”
“后来,他们家的亲戚,当然和我们家的不是一波,逼死了他的母亲,不知道以名义,当时我很怕他会和我一样,我便送给他一支钢笔,那支钢笔是我最值钱的东西,可算起来,不过只是两块钱的劣质钢笔,皮都难戳破,他爸爸却以此向我们家要了两万,很不靠谱不是?可那时候,我只以为墨乙已经死了,不管用什么借口,他都已经死了,顶多是想坑我们家的钱。”
幼时的阴影啊,即使剧情恶俗的如同那些玛丽苏小说,但是记下了,就是记下了。
我真是太懒了,为什么不看他的眼睛?为什么?
眼中有泪水打转,我紧闭眼睛,死死地闭着,口里止不住的喃喃:“他怎么能瞒着我,怎么能瞒着我……”
阿欣抱着一丝希冀:“阿文,或许他也不知道。”
我笑了,“阿欣,像吗?”
阿欣沉默。
我无力的睁开眼,眼泪决堤,阳光刺眼,我笑了,既然闭不上,那咱就睁大点。
“谁说雨天哭泣最合适的,老子这是被阳光刺的!”
阿姚没说话,只是默默的坐起身一动不动,然后说一声:“这草地太脏了,要躺你自己躺。”
我看着她的背影,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掉,但是阳光却被遮个严实,我翻了个身,鼻尖嗅到小草青涩的味道和着泥土的芳香,笑说:“是啊,这草地太脏了,我顺道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