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皇后依旧斜躺在那里,专心瞧着窗外。安乐公主站在一旁,见到高力士进来,便不再说话。
两个宫女打着宫扇伺候着。
初夏午后的阳光正好,大内太液池湖面上波光潋滟。前些日子,湖畔边飞来了一大群墨绿色羽毛红脖颈儿的鸂鶒鸟。此刻,这些肥嘟嘟的野鸭子们正在水岸边嬉戏玩耍,彼此伸出红彤彤的鸭嘴喙,为小伙伴儿们顺毛梳妆。
鸂鶒临湖,这是吉兆。
鸂鶒就是民间常说的鸳鸯。寓示着夫妻和睦,百年好合之意。
韦绾皇后已经很久没有亲自跟皇帝那个了。她此刻十分盼望着鸳鸯双嬉的吉兆,能够应验在自个儿身上。她不愿意此兆应在上官婉儿那边。
自打当年在贬谪流放的途中,在车马颠簸和舟车劳顿之中,勉强生下了裹儿之后,韦后的身子一直就有些不好。
后来就再也没有生育。
现如今,刚满四十岁的大唐帝国景龙皇后韦绾,她的心中十分矛盾纠结。韦绾作为李显的原配发妻,在李显连太子都还不是,尚还只是少年英王的时代,就嫁入王府成为正妃。她曾经是个既贤惠又能生养的成功女主。她为李显生育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个漂亮儿子,后来,又再生下裹儿这个花朵一般可爱的乖女儿。
韦绾作为一个女人,在生养子女方面,很是对得住大唐姓李的皇帝之家。
可是,武媚娘和上官婉儿以及太平公主李敏,那三个人,十分的对不住她!
韦绾为李显所生的太子重润,在他18岁那年,对宫中绯闻和武媚娘母女再加上官婉儿三大女尊的闺房秘事,妄加评说,得罪了女皇身边侍奉的大唐最美男子:莲花六郎张昌宗和麟台秘书张易之兄弟二人。
日月当空大女皇当即震怒。
当时身为庐陵王的大唐废帝李显和被废的皇后,落魄夫妻两个,为平息母后的愤怒,含泪斟下一杯鸩酒,亲自赐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重润那孩子那时候刚满18岁啊!一个做母亲的,把亲生的长子养育到了18岁!多少的疼爱呵护,多少次含璋弄儿,多少欢喜多少泪,多少次的担心和着急!多少不容易!就这么被李显韦绾夫妻两个,当面亲手含恨赐死。
李显是个温情柔懦的好男人。
那一夜,和重润孩儿永远诀别的最后一次家宴上,李显下不去那个毒手,抱头痛哭道:“母后慈悲向佛,从来不是个刻薄无情之人。今日将我这做儿子的,相煎到如此地步。显见得母子恩义,已经全然了断。既如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一家子一起同赴黄泉,不再受这苦难煎熬吧!”「注」
李显作为一个男人,其阳刚气质,自这时候起,便被强大的精神压力折弯。
昔日里,全靠了庐陵王妃韦绾禀性坚韧,狠下心肠,帮着李显毒死了亲生的长子。又勉励着李显不要轻生,忍辱负重,苟且活着。这两夫妻终于在数年之前,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成为了大唐皇帝和皇后。
李显登基,缅怀已故的长子李重润,追赠为懿德太子。
在李重**下,还有重福、重俊、重茂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却不是韦后所生。
韦后一心想自己再生一个儿子出来,又或者效仿武皇陛下遗风,将亲生的女儿安乐公主,立为女储君!与皇太子相应,可称皇太女!这项企图在任何朝代都属于匪夷所思之事,偏偏在李显皇帝治下,就是可以试试!
武周皇朝刚刚谢幕,各种余荫犹存。尤其是镇国太平公主权倾天下,其声势之强,甚至可以压得过李显皇帝。
太平也是全心全意继承武则天衣钵的人,她平生所行之事,亦步亦趋,无不毕效其母。
韦后年轻时,又曾是太平的知己闺蜜。当年,正是太平公主李敏,为自己的胞兄择媳,这才将韦绾选中,推上了英王李显的婚CHUANG。
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在,借重于镇国太平公主的助力,韦后完全可以折服李显皇帝和满朝文武百官,将安乐公主认定为大唐女太子。
可是!寻求太平公主的支持,乃是一件与虎谋皮的冒险勾当!因为,太平公主自己也可以成为下一任皇帝候选人!以武则天膝下所出的嫡亲女性继承人谱序来看,太平乃是嫡女,安乐乃是嫡孙女。
若非迫不得已,韦后并不敢贸然去向太平冒险合谋。
她还是寄希望于自己再生一个。
至于其他宫人们为李显所生的重福、重俊、重茂三个儿子,谯王李重福乃是莲花六郎张昌宗的女婿,当年害死李重润,正是出自于他的检举。重福是绝对不会成为太子的。重茂还小,由皇后亲自教养着,暂时还没有成长到堪为太子的年龄。
李显的另一个儿子李重俊,去年为了跟安乐公主相争太子、皇女储位,悍然发动兵变,率众持刀闯入梁王府,公然斩杀了安乐的前任丈夫武崇训,以及公爹武三思。
在充满血腥杀戮气息的大唐皇家内乱之中,李显皇帝再次赐死了自己的儿子李重俊。
经历过了如此之多的风雨坎坷之后,韦绾忍不住感到前途迷茫。她和她的皇帝丈夫,还能把未来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吗?
就在这样一种彷徨猜忌的时候,上官婉儿那个风_流才女的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工于媚_术的小小妖女。
此事立即就引起了皇后陛下的极度重视。
在韦后的心目中,此事的性质十分耐人寻味:倘若这是巫蛊魇胜手段的话,皇后作为六宫主人,必须严厉打压,以正后_宫风纪。倘若这是异人奇术的话,断然不能让婉儿拣了这个大便宜去,这样的一桩好事情,必须落在皇后的掌控之中才行。
关于椒房媚_术这种事情,据韦绾所知,概分为两种路数:如赵飞燕赵合德姊妹所试之香肌丸、慎恤胶,便是狐媚害主的祸端,必须严厉杜绝。反过来讲,如果此术源出于黄帝内经之素女内涵篇,则正大光明,无可厚非,大可以为我所用。「注」
林真儿这时候完全没有料到,她的乍然到来,以及草率行事,宛若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越播越远,几乎扩展到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地步。
多亏了大明宫内苑太液池湖边,由南方飞来了一群被称为鸳鸯或者鸂鶒的异种野鸭子,给西元七百年的古代皇后带来了吉兆的想法,这才令林真暂时逃过了一场严酷的惩罚。
……
「注1」:李治死后,武则天先拥李显登基,旋即废黜,再立李隆基之父李旦为帝。李旦为帝时,韬晦隐忍,让权于母上。于是武则天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当李显被废遭贬谪时,前期称其母亲为母后,后期才改称圣母皇帝。
「注2」:大唐僧道两教同时昌盛,「太平」二字,本身就是女道士李敏自幼修道时所用道号。后来李隆基的妹妹玉真公主,更是舍弃了长公主汤沐封邑,成为王屋山上清宫玄都观的女观主。王屋山,正是轩辕黄帝昔年修成阳神的所在。
按道派秘笈所载:黄帝初时只是凡人,得九天玄女和素女两位女神,先后临凡,合卺双_修,终于飞升成神。武则天信佛,被时人认定为弥勒转世人间的化身。太平公主、玉真公主,皆为女道士。在这个时期,《黄帝内经》以及其中的《素女神枢篇》,流传颇广,社会影响力甚大。
「注3」:鸂鶒,xī_chì。去掉两个鸟,溪敕,只认半边就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