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玉娘忽然醒转,从榻上坐了起来。挂起纱帐,窗外一轮皎月空照,金誉教的那句诗蓦然浮现在脑中:“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她走到窗边站住,月华满地,秋霜满天,天空中星光点点,无边无际的苦在心间蔓延。
“咣--咣--”,碧云寺半夜里敲响的钟声悠扬传到了屋内,一片寂寞清净。
玉娘心中一动,穿好衣衫走出内室。弄墨和舞文均宿在外间,先前便已听到玉娘起身的声音,只不敢妄自入内,此时见她出来,都是面色惶惶。
玉娘也不理她们,径自出屋去了,弄墨和舞文面面相觑。
出了院门,行出一两里地,便来到去碧云寺的上山小径,玉娘拾级而上。万籁俱寂,明月高悬,一路上风景清幽,山径并不险峻难行,只是她心中烦闷,再好的景致也无法褪去心中黯然。
到得山顶,寺门紧闭,巍巍宝塔静立月下。在寺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想着王骥,想着从前,耳畔、心里均是杀伐之声,硝烟战火弥漫,乐园成焦土,族人流离失所、腐尸遍野之景不断在心中浮现。
她深深呼吸。
血流空巷的虎尾城、火绝人迹的允遮兰、大金沙江中滚滚的冤魂浮尸;被砍劈烧断的色勐神树、被炮火击中的象群、被弓箭射杀的鸟儿,还有累累身首异处的傣家好男儿……
玉娘闭上眼,他们的魂灵,还游荡在天地之间,哀鸣不已,哭泣不已。
面前突然黑暗下来,玉娘睁开眼,观涛颀长的影子投射在自己身上,遮去了月华。
观涛静静走过来,坐在玉娘身侧。
半晌之后,玉娘出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快寅时了,我早起练功,就在附近。”
“你昨夜没有回去?”
观涛不语,只深深看向玉娘,眼中写满担忧。
玉娘觉得他的眼神很沉很重,不禁低下了头。
观涛轻轻一笑,站起身道:“此刻正是碧云寺最为清净的时刻,一个香客也没有”,说着冲玉娘眨眨眼睛,“除了咱俩!”
“除了咱俩?”
观涛点点头,“走,咱们入寺拜佛!”
“啊?”
不等玉娘疑问出声,观涛右手扣住玉娘的腰,轻轻一提,两人纵起丈余高,飘忽上了巍峨的寺墙。玉娘吓得几乎要尖叫,下意识反手搂紧观涛的腰,死死闭紧嘴巴,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观涛轻纵,带着玉娘稳稳落地,玉娘抚住心口,大舒口气,半晌才缓过神来。左瞄右看,满天黑云已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山门殿前的空地上,只有树在随风摇曳,静谧无比,透着凝重的庄严。她紧拉观涛衣袖,“咱们快回去,快回去!”
观涛只笑,携起玉娘的手就往大殿走去。
玉娘在后面拼命拽,“别去!观涛大哥!要被抓住可不好!”
玉娘拽了半天,观涛不仅未停步,反而愈走愈快,举步就踏上了殿门前的台阶。
观涛回头见玉娘一幅紧张到几乎要闭气的样子,哈哈一笑,轻轻说:“交给我,你放心!”
在观涛静深如海的眼光下,玉娘喧嚣厮杀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片刻后,心底突然像腾起了一只欢快的小鹿。玉娘转转眼珠,略为调皮地说:“也对,天塌下来了,你个子也够高!”
观涛忍俊不禁,伸手轻弹了一下玉娘的翘鼻。
拜完松柏掩映的山门殿,观涛又是足下一点,带着月娘依次越过各殿围墙,金刚殿、菩萨殿,每进院落都各具特色,清幽无比。
两人又转到天王殿前,“吱呀--”,观涛轻轻推开殿门,四大天王分立大殿两侧,莹莹烛火之间,金光闪闪的弥勒佛居于殿中,宝相庄严,正慈眉善目地笑望着二人。玉娘上前伏地跪拜。
观涛拿起供桌上的签筒,递给玉娘。
“做什么?”
“求签”,观涛说,“别人都说碧云寺天王殿的签灵验。”
玉娘点头,捧着签筒虔诚地拜了拜,摇起签来。
片刻,一支签从中跌落,玉娘拣起,观涛凑近来看,是“灭”字签,转过签的背面,有蝇头小楷写的一首诗,观涛念给玉娘听:
“穆穆鸾凤友,何年来止兹。飘零失故态,隔绝抱长思。翠角高独耸,金华焕相差。坐蒙恩顾重,毕命守阶墀。”
玉娘仔细听了,出声问道:“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真的代表我的未来吗?”
“命由天生,运由自造,你说呢?”
玉娘想了片刻,点点头,站起身来把签筒一递,对观涛说:“你也来。”
观涛想了想,一摆衣襟对佛像跪下了,依言也求了支签。是“道”字签,签背写着:“狮子吼,无畏说,直言恰似翻成拙。问渠何处住居家,遥指前坡无处诀。”
“佛家说,苦集灭道,人生四谛,你是‘灭’字签,我是‘道’字签。”观涛说道。
“那我俩倒是挺有缘的”,璧月又问:“为何这里的签不分上、中、下签?仅只一首诗在上面?”
观涛想了想,“我听人说,佛家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既然是空,又何谓上、中、下?”
玉娘点头。
两人出了天王殿,观涛引着玉娘出寺,走了一小段山路,转过一个山坳,遥遥望见右首山壁下有间茅舍。茅舍边溪水淙淙,一只陶缸放在溪边,上搁着竹制水杓一枚,似是供人取水饮用之用。
观涛见玉娘稍有倦色,便拿起水杓,舀了一杓溪水递给她。溪水清甜,玉娘咕嘟嘟地喝下,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两人随意地在溪边大石上坐下,聊起了方才的游寺见闻。
“你发现了没有?”观涛若有所思地说,“山门殿外把守的,是面目狰狞的小鬼。往里走去,到了金刚殿,便可见到凶恶的金刚和威猛的罗汉。再往里走,菩萨殿里则是慈悲端庄的菩萨,然后是笑容可掬的弥勒佛,最后,才是以博大胸怀包容世间一切罪恶的佛祖。”
玉娘歪头问道:“那又如何呢?”
“人们说,金刚怒目,菩萨垂眉。从横眉怒目到宝相庄严,便从金刚境界上升到了佛祖之境,至于飞扬跋扈的,却是连门都没进的小鬼。”观涛看着山下云海,“要炼出一颗安详之心、慈悲之心,是要从小鬼炼起的吧。”
玉娘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里萌芽出来了,可又说不清楚。
此时东方既白,碧云寺雄浑的钟声传来,钟声渐阔,引得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我送你下山。”
玉娘摆摆手,站起身来,“观涛大哥,再见。”
观涛也没跟上去,望着玉娘背影轻轻说了声:“璧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