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西山气象万千,不愧为京郊名山。正是秋末的时候,山巅红叶已落尽,山腰则将落未落,万叶红遍,山脚下长的却尽是些终年长青的松柏,连绵的山峰层层峦峦,色泽渐变,瑰奇尽染。
玉娘带着弄墨,金誉带着成风,沿着小径,拾阶上山。过了山腰的时候,几人弃径入林,慢慢走进杳无人迹的丛林中。
“你好像会驭鸟之术?”
玉娘顿了下,看向金誉,见他满眼皆是真诚,不再有戏谑,而弄墨和成风也远远跟在后面,听不到他们说话,遂咬唇点了点头。
“是什么鸟都可以吗?”
玉娘点头。
“昨日的是什么鸟?”
玉娘发出两个音节,金誉没听明白,便问“什么?”
玉娘蹙眉想了半晌,老实说“我,不会说。”
金誉见玉娘一脸困苦,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我教你!”可抬头四望,却一只鸟儿也没见,金誉只好摊手,“等明年开春了我教你,这快冬天了,鸟儿大约都飞走了。”
玉娘抿嘴笑了,半晌又想起来地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金誉笑着应了,神态自然。
此时的金誉不再是个伪装的孩子。清风阵来,玉娘见晴空大好,阳光映得山上枯枝似乎都生机勃勃,走近一棵树,单手拉着树干围着树转了一圈,“天好蓝。”
金誉看着阳光下闪耀的玉娘,轻叹:“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什么,意思?”
金誉扯了片树叶放到嘴里嚼起来,“就是得不到也很自由的意思。”
“不明白。”
“我可以教你”,金誉说,“不过你要陪我,我不想总一个人呆着。”
“好。”
“那我以后每日教你两句吧,很快你说话也顺畅啦。”
“那你以后,都在这里吗?”
金誉顿了顿,“我在姨母这里住几日就要到书院去了,以后我在西山书院念书。”
“你,被赶出来,是吗?”
“算是吧”,金誉说,“可是那种鸟地方,老子也不想呆。”说着,“呸”地一声把嘴里的树叶吐了出来。
玉娘却摇摇头,严肃地说:“鸟地方是好地方。”
金誉一听,哈哈哈地笑了。“玉娘,你真的不一样了”,说着拍拍玉娘的肩膀,“两年前,我看你不过像是杂乱无章的苔藓,现在我看到的是……”
“是什么?”
“是不属于人的雏鹰。”
“是属于任何人的玩物,是画眉。”玉娘突然顺畅地说出这一句,自己也吓了一跳。
“好,画眉”,金誉往右前方一指,“我们去那里。”
玉娘连忙跟上。翻过两个小山坡,又往西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前面渐渐开阔起来,树朗草稀,平地上一个坟包显得突然又突兀。
“那是我娘”,金誉说,“也是你姨母。”说着上前跪拜起来。
玉娘本不想拜,可见金誉满脸肃穆,也就上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再偏头去看金誉,见他似乎也没有多少悲伤的神色,只默默地抚着墓碑,一派淡然地看着碑文。
这片淡然之色瞬时击中了玉娘,她不由上前两步,抓住金誉的手臂。
金誉回过头来,见玉娘一脸哀戚,只觉得莫明奇妙,可心底却像是突然长出了温暖的丝,萦萦绕绕地把心兜住了,不再飘零无依。想到这里,金誉自嘲地摇摇头,“不是要看狼窝的吗,发什么愣呢。”
玉娘也回过神来,自嘲地笑起来,露出碎米般的两粒贝齿。
“跟我来。”金誉说着,又转头吩咐弄墨和成风,“你俩在这里呆着,我们就在前面那个山坳里。”
弄墨和成风一向觉得拿不准金誉,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是。
玉娘跟着金誉,穿过平地又走进林中。不过几步,转过一个小山坳就显出一个山洞来。金誉继续往山洞里走,玉娘却停步了。
“怎么了?”
玉娘心中发怵,“我不想进去。”
“为什么?”
“这个山洞,黑色,像一只大大的眼睛,它在瞪着我。”
金誉看看玉娘,又回头看看山洞,再看看玉娘,突然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鸟人果然看什么都害怕,都要飞走逃走!”
玉娘恼怒,“鸟人是好人!”
“是是是,还爬到树上避狼呢,果然是鸟人的做派。”
“哼!”
“你走不走!”
“不走!”
“走不走?”
“不走!鸟人我--不走!”
金誉和玉娘互相怒目瞪视,玉娘突然回过神来,“我跟你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金誉听了立即火冒三丈,“你说谁小孩子?老子比你大两岁!你才小孩子!”
玉娘却不再言语了。
金誉也拍拍脑袋,“我跟你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说着自己往山洞里进去了。
玉娘立在洞外,心里有些犹豫。
“啊--”金誉的惨叫突然传来。
玉娘一听,顾不得多想就往里冲,“金誉!金誉!你怎么了!”
没人回答。玉娘愈急,又往洞里冲了几步。
“哦,我踩了条蜈蚣,估计它不会喊,我帮它喊下疼。”金誉说,“还有,你再往前就撞墙了。”
玉娘慢慢适应了洞里的光线,见金誉蹲在一角拿树枝划拉着地上的一只虫,几步走过去就要拎他的耳朵,被金誉灵敏地躲开了。
“你的狼不在洞里,咱们出去吧。”金誉说着闪身出去了。
“你很讨厌,你知道吗?”
“知道。”金誉也不看她,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玉娘走近去看,是一块白色的麻布。金誉席地而坐,慢慢把麻布层层剥开,里面是断成两截的玉笛。
“这是什么?”
金誉不语,拿手指轻轻***笛身,良久,才答道:“会安伯和会安伯夫人送我娘的玉笛。”
“会安伯和会安伯夫人?”玉娘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这样说,是打心眼儿里不把自己当作会安伯府的人,也瞧不起会安伯府,所以把自己爹叫做会安伯,把白文清口中的“那个贱婢”林夫人叫做会安伯夫人。
“可是,你知道,不会因为你不承认,你娘是正牌会安伯夫人的事实,就不存在。”玉娘淡淡地说。
金誉无晴无雨地看了玉娘一眼,静静垂下眼睫,拿起一截断笛吹了起来。
笛声尖锐刺耳,并不好听,也没有章法,玉娘却不忍打断他。
突然,一股血腥气传来,两个壮硕的黑影从山坳ding上跃出,扑向金誉。玉娘骇了一大跳,赶紧伸手去护金誉,可未及触到金誉,他已挟裹着两团黑影翻滚到一侧。
“喵--喵--”畜生叫起来。
喵?玉娘心里一凉,走近几步,见金誉被扑倒在地,怀里俯着两只身量壮硕的野猫,野猫正玩闹似地拿爪子扯金誉的衣衫。
见有人走近,两只野猫立即停止嬉闹,绿幽幽的眼睛凌厉地盯着玉娘,居然盯得玉娘心中发突、后颈发凉。
“喏,你的狼,来啦!”金誉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拿手指去绕野猫的胡须玩。
“是--猫?”玉娘俯身探近,一只野猫突然暴起,抬起爪子就挥向玉娘,所幸被金誉又制住了,可也把玉娘惊得倒退了好几步,心里瞬时肯定了,“是猫!不是狼!”
“你才发现呀,笨死了!”
玉娘无语,盘腿坐下了。昨夜只闻到一股血腥之气,黑暗中也只见两双幽如冥火的绿眼睛紧紧缀行在身后,当时又方从噩梦中醒来,心慌意乱之下,下意识就以为是狼。想想自己真是可笑。
“怎么啦?”金誉蹭到玉娘身侧坐起来,“也没什么丢脸的,它们比狼也不算太差,你起码生还啦。”金誉着重在“生还”上加重了些语气。
玉娘扭头不理他。
“生气了?”金誉探头去看玉娘,玉娘把脸更加扭到一旁,不想看见金誉。
金誉喃喃自语道:“鸟人也会生气?”
玉娘转身一掌拍在金誉后背上。两人相视,哈哈哈地笑开了。
“那块墓地是我娘生前就自己选好的了,她早知自己命不长久。有一次我陪她来立生碑,在林子的树下捡到了这两只小野猫,那时眼睛都还没睁开。那日风大,我把它们挪到山洞里喂了些吃食,吹笛子给它们听,陪了它们一天,又放了些吃食才走。”金誉靠着玉娘,静静说着。
“后来,娘常来西山,对着墓碑常常一坐就是一天,我没什么事好做,就试着吹吹笛子,野猫听到了,就会来找我玩。后来笛子断了,野猫也还是分得出这个声音。”
玉娘听了也不说什么,可金誉却在心底感受到一种暖暖的陪伴。
两只野猫蹭了蹭金誉,“我现在好像在炙烫的火炉旁mo到了雪”,金誉倚到玉娘身上,“有个鸟人陪着也不错。”
玉娘转头看金誉,此时与野猫玩闹的他活泼得像一条小龙,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一扫方才的淡然,也不再用嬉皮笑脸来伪装,笑得像旭日初升。玉娘也觉得没那么窘迫了,“那你昨夜见我挂在树上,为何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在练臂力。”
玉娘噎住,半晌又问:“你昨日已认出我是你表妹了,为何一声不吭?”
“咦?你怎么说话这么顺了?”
“嗯?对哦。我,也不知道。”
“又不顺了。”
“嗯。”
“你昨日里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那首歌,叫月光下的孔雀。”玉娘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地说,“不是汉语,所以你听不懂。”
金誉诧异,想再细问,却见玉娘一脸沉重,遂不再深究,转言道:“昨日要不是我,你还回不去呢。我一路远远尖叫着,引着人往你这里来。不然你以为西山这么大,那些笨仆能找到你?”
“那你,半夜,在我门外,做什么?”
“看看你臂力练得如何了呗。”
“你,正经一点,不能吗?”
“正经哪有什么乐趣。”金誉说着,抚了抚野猫告别,一把拉起玉娘,“走吧。”
野猫喵喵地叫唤着,似是不舍。可金誉头也不回地拉着玉娘走了。
弄墨和成风在山坳外探头探脑,焦急不堪,见金誉和玉娘出来了,才如逢大赦,连忙迎过来。
“去哪里?”金誉问。
“不回家?”
“你饿吗?”
“嗯,有点。”此时已近正午,玉娘觉得有些饿了。
“要不咱们去碧云寺吧,碧云寺里有好吃的斋饭。”金誉想了想,“吃斋,拜佛,看日落,天黑时我同你下山,走回家里去听姨母训话,忏悔我们今日的荒唐。”他扬直眉毛,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
“好啊!”玉娘心里突然像煮了一小锅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温暖喷香的热气,“有计划的犯罪,有预谋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