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校门，不到五点，天色已朦胧。冬月的寒风“呼呼”刮过，吹在脸上，扎得皮肤生疼。尽管这样，小麦仍觉得坐在老师的后支架上很惬意。
父母亲成天忙于工作，很少能像这样，让自己坐在车上，放松的看一路风景。就是星期天，家里也常有客人。小麦不由“嗨”的一声，是心里愉悦由衷地感叹。
“小麦，你没事吧！”
“没事，我很好！”
小麦的母亲听说女儿的老师要来家里，提前下班回家。她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米七的个头，胖瘦适中，温和优雅，她们回去时，已经等在门口。
兴奋的小麦，跳下车，闪着明亮的眸子，“妈，这是我们王老师。”
“哦，王老师你好！快进屋去，天冷着呢！”
她在省城一所理工大学建筑系教书。人称钱老师。女儿的老师这么冷的天，亲自来家里，她不忍中又欣喜有余，赶紧地招呼老师坐下。冲着厨房，柔声道，“王姐，快把那些菠萝给王老师端来。”叫王姐的人，是她老家的表姐，平时全靠她在家和马小麦作伴。
进屋的一会功夫，王姐已经给小麦脱下厚重的外套，换上保暖轻爽的居家服，头发散开来，乌黑闪亮，正用一条粉红丝带从耳根旁拢起，嘱咐，“小麦，洗过手，把麦乳精喝了啊！”
嘴里抿着麦乳精，小麦未动，站在一旁很想听听大人们说什么。
“小麦，你去写作业去，妈妈和老师要说话。”无奈母亲发话，小麦只好回屋。
“王老师，你快吃菠萝，我去泡茶！”
雪琴好奇的拿起一块菠萝，特有的香气瞬间扑鼻。以前偶尔吃过菠萝罐头，新鲜菠萝还是头一次。那个年代物流落后，北方难得能见到这种热带水果。
一边吃着菠萝，一边转身左右环顾房间，这是一间客厅兼卧室的房间，不很大，但布置简单整洁。一套简易沙发，一张单人床。墙上有一副徐悲鸿的骏马图，图里的那些马在奔腾戏耍中，墙角高脚花架上的君子兰，已经开出橘黄色花朵，是当时很名贵的花。整个屋里，简单朴素，但很舒服。
无意间雪琴想到了王建生，和小麦比，觉得建生很可怜，他在家已经是半个大人，不光招呼妹妹，还要在家烧火做饭洗衣服，偶尔还要挨顿拳脚……
“王老师，这是祁红，你多喝点，冬天暖胃。”她微笑着，款款递过一只小瓷杯，上印有细碎的花瓣，清新淡雅，红茶缭绕着醇香绕过鼻翼，飘散在整个屋子……
“钱老师，马处长回来了。”说话间小麦的父亲已到客厅。他在市财税局上班，现在的职务是事业处的处长。
“王老师，我听孩子说，今年换了班，是个新老师，没想到王老师你这么年轻啊！马处长担心年轻老师拘谨，有意制造轻松氛围。
“我今年刚毕业参加工作，也没有经验，这次家访是想了解学生的情况，帮助我更好的工作。”
“王老师，你能来，我们真的很感激。”说完他看一眼身边的钱老师。“我们小麦是个好孩子，可就是学习不努力，成绩也上不去。一二年级勉强还行，到了三四年级就明显地吃力。”
说到孩子，钱老师比做父亲的更焦急，“不瞒你说，王老师，我们也都受过高等教育，孩子学习成绩不好，我们担忧，也觉得很没有面子！”
雪琴看着两个家长，心说，教育孩子还真和学历的高低没有关系。眼前两位家长同样不能免俗，把孩子学习成绩不好，都归于不努力。那就太简单了！
于是直言道，“孩子的学习情况和生长的环境性格特征，还有身体特质，健康状况有直接的关系！简单指责孩子不努力，是推卸责任的方式。后果只能挫伤孩子的自信心！”
“我带他们快一个学期，马小麦不是那种不愿意学，不想努力学的孩子。只是接受起来要比别的孩子慢一点。其实，小麦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性格也很憨实，我这次来就是想通过和家长的沟通，深入了解学生，然后找出好的解决办法。”
“你是说……”马处长诧异地微蹙双眉，“王老师，你是说，想要帮助小麦？”
“是！”雪琴认真地点点头
“王老师，那你想了解什么，尽管问，不要客气！”
本来有许多问题要问，可是从她踏进小麦家，觉得这是个和睦美满和幸福的家庭，并不存在父亲喝酒不负责任的打孩子，也不存在单亲家庭缺失的温暖。小麦不是个不努力的孩子，她非常愿意学，可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学习如此的吃力？”
马小麦在课堂因为跟不上，听不懂，常常憋得脸通红，自尊心受打击，雪琴带她快一个学期了，从没见她课堂回答问题，每次看到她那样，雪琴心里也非常难过，有时很想掉泪。因为很多时候，自己小时候的状况与马小麦很相似，都是不被人重视而备受冷落的孩子。
突然她脑子里闪出几个月来心存的疑惑，很想问，又觉贸然，迟疑片刻，“……我，不知道这样问合不合适？就是……”
“你说，王老师，没关系。”马处长很温和地说。
“……就是，……小麦，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雪琴话音刚落，夫妇俩就相觑对视，片刻变了脸色。
雪琴一看心里忙喊，后悔，刚才看夫妇俩通情达理又面善温和，一时就没有了顾虑，才说出自己几个月来难解的疑问。（要搁2000年，这样的提问，给你个窥探人家的隐私，咒我们家孩子不好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夫妇俩不解地看向老师，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觉得老师的问题太意外。
“……”集体沉默。
“是这样”,马处长犹豫片刻，坦言，“小麦从小就体弱。因为刚出生，就得了一种新生儿少见的怪病——溶血症。医学上讲，是因为母婴血型的不合造成的。临床的表现是新生儿出生不久会出现黄疸，肝脾肿大，贫血。轻者，可造成以后的运动功能受阻和智力的落后，严重者可引起心力衰竭，喂养困难，双眼凝视，惊厥，直至死亡！”
难怪！雪琴一下就明白了，这几个月来，自己不断地给马小麦额外的指导，帮助，总是收效甚微，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起色！有时候，看到小麦不开窍，自己简直快要崩溃了！
此时马处长已低着头，两指夹着烟恨恨地抽一口，顿时袅袅的白烟，腾云驾雾般的飞散，模糊了他沮丧和忧虑的神色。
“……”又是沉默。
“我们一直没对任何人讲，怕对孩子的将来不好，以后小麦要工作，处对象，还要结婚生子,虽然不算太大的毛病，可总归是对孩子不好。”说完他“咳咳”地猛咳了两声。
钱老师紧接地说，“还有一次，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夜里发高烧，将近四十度，我们抱往医院的路上，因为高烧过度，在路上就抽搐起来，幸亏医院不算远，赶到医院打了一针，这才稳定下来，会不会和这次有关？”
说着她就稀里哗啦地开始流泪，“我们夫妇俩，都是大学生，事业工作上都是要强的人，可是在家里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造成孩子智力的缺失。我们本应在计划生育政策前，生二孩，但放弃了。我们坚持就养小麦一个女儿，来赎我们的罪。即使她一辈子无所成就，我们的心思全都用在这个女儿身上，就是养她一辈子也认了。”
一个家庭是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里的人不尽相同……经历了两世的雪琴还是个心肠软的性子，遇到这样的场面也难控情绪，不由的泪水也“扑簌簌”地滴落……
……其实么，小麦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溶血症放在2000年，医学上完全可以进行筛选，排查，控制。可眼下80年代初，优生优育意识浅薄，医学也欠发达，于此产生的这些怪病。给不少家庭带来无尽的烦恼。
这种病怪不得家长，是与家长的血型有关。一般母亲O型，父亲A型或B与AB，胎儿易为A或B型血，由此造成了母婴血型不合而引起同族免疫性溶血，在我国ABO血型不合者占多数，比率为五分之一还多……
低声的抽泣声，引得屋里的小麦探头张望。王姐忙把小麦劝进屋去。
坐立不安的雪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唯有让他们感到能有一丝的希望，那怕是唯一的希望，或许能好些。
“钱老师，你不要这么悲观，对孩子的智力影响已经造成了，但不是绝对没有了希望。我也遇到过一个溶血症的孩子，她的父母也是血型不合。夫妻俩也是一个独生女，他们坚持耐心细致的教育孩子，制定了符合孩子的一套教学方法，渐渐地，这孩子越往高年级走，成绩越好，虽然谈不上是拔尖的，但是最终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
听老师这样一说，夫妇俩抬头，眼睛里蓦地闪出亮色，将信将疑地望向雪琴，“王老师，依你看，只要有好的措施，方法得当，孩子还是能跟上的？”
“应该是这样，你们放心，我会尽快找这位亲戚了解详情，借鉴他们的经验，再根据小麦的实际问题，制定一套循序渐进的补习措施，第一步能先把四年级的期终考试顺利通过的话，离毕业考，还有两年的时间，就应该有信心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马处长庆幸当初让小麦留了一级，遇到了王老师，庆幸今天在百忙中，果断放下工作回来见老师。……可是,眼前的女老师年纪轻轻，知道的倒是不少。可果真像她所说，能帮助小麦？小麦三年级时，也有老师辅导帮助，最后都放弃了！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要让小麦在学习上有所起色，断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雪琴猜度到马处长的疑虑，心说，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果真是个既麻烦又繁琐又劳累还非常考验人的一件事！一般人不会愿意做的！放眼下是个出力未必能讨好，搁到前世，这样不计报酬，主动承担为学生补课，不疑心你别有所图，就是万幸！
但你不知道我穿越过来，本就是想多做事，做好事情，也不枉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简单，你们一时理解不了也不能怪你们啊。
雪琴下意识的起身。“我该走了，谢谢你们今天能和我说这么多。如果相信我的话，我尽快制定出计划，过几天再来拿给你们看，如果可行，就开始给小麦补课。”
夫妇俩，“老师，你要常来啊！”钱老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向屋里，“小麦，快送送老师！”一家人相拥送雪琴出门，不料外面已下起了大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