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待月亭并不远,跟重锦台同属于一个苑中。亭间飞纱随风而起,坐着有三人。
亭中人原本不知在说些什么,笑谈风生,忽而见苏洛卿到来,戏谑一声。“看看我们苏大公子,花朝未至便已有人赠花暗许芳心了。”
闻者皆是一乐。
苏洛卿温软地笑,步入亭内。“洛卿可是一向无人问津,怎比得上许公子雅名在外。”
一个“无人问津”,又将几人逗乐。
忽而注意到他身后的我,其中一位看似过了而立之年的银线暗纹黑衣男子笑问:“洛卿,你身边这位又是哪家的才俊?”笑意平易近人,留着小小的胡须,看起来成熟稳重,亭间三人中最年长者。
想必就是司空家长公子了。
苏洛卿笑了笑。“机缘巧合下相识的惜花之人。”
惜花之人,可以拿来代表所有宾客,毕竟都是来观赏茶花会者。这样说合情合理。
我主动上前拱手道:“晚辈是城西莫员外府上的,此番应邀前来,特来拜见司空公子,新桃一枝,不成敬意,还望不予嫌弃。”
司空瑾勾唇,很利落地挥手让身边的小厮将桃枝接过,命人给我们看座。
待入了座,苏洛卿便为我一一引见。
共有三人,家财万贯的司空家长公子司空瑾,家中经营玉器的富商之子许柏柔,镇远大将军的次子君庭思。
我也不敢自报家门,只告之了名字。
“原来这便是洛卿的赠花人,这绿叶醉桃,莫不是比洛卿家的桃花长势更好?”方才起哄的那位许公子纸扇敲了敲石桌,笑道,“怪道洛卿春风满面,还以为真是走了桃花运,碰上天降姻缘。”
我听得很受用。
苏洛卿但笑不语,只看着手中的桃花枝。“无意春风无意客,博得梁塘一桃枝。”
几人听罢,也跟着拧唇。
我看着他,却见他也看向我,对我报以谢意的一笑。瞬间把我电得晕头转向。
内心感动得泪流满面。都市传说正与我并肩而坐。
原来炽锦公子家也有种桃花,真是有缘啊有缘。
“洛卿,怎知春风无意啊。”许公子又笑着,忽而接道,“莫道朝来暮色重,青鸟破霜未见迟啊。”
笑了笑,对友人的调侃不以为意。
“方才见你们有说有笑的,可是有什么趣事?”
也没抓着他不放,许公子畅快地笑出声来,展开纸扇。“可不就是方才在墨香台对句的事儿,洛卿,你稍稍来晚,自是不知前因后果。”
苏洛卿疑惑地看向司空瑾,对方却摇了摇头,只略略苦笑。
我瞬间整个人一身冷汗。
该不会……那个对句的事被发现了吧……
那位名为君庭思的少年悠然笑道:“那沈濯虽然表面没做声,内心怕是已经恼羞成怒,这回多少人看他笑话呢,虽是不说,面子上可必然过不去。”
许公子跟着嗤笑一声。“可不是。”
“不过,庭思倒是很意外,司空大哥会邀请那聂涵前来参加茶花会。”
“原也不是请他来,怕是聂老先生没空,才让他代为赴会,此人一向行事作风颇为怪异,却不想尽是这般有趣之人。”
看来不是说我的事,我松了口气。刚才差点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苏洛卿问:“莫不是方才那绝句有何不为人知的缘由?”
“不知的怕只有姗姗来迟的你。”许公子好笑地说,“那沈公子一向好高骛远,今日对句之时出尽了风头,连对五十句佳句,博得众口大加喝采,不想却有人穿过层层人群与就在沈公子身侧的司空公子侃侃而谈。”说完对司空瑾扬扬眉。
司空瑾似乎回忆起那个画面,表情无奈又好笑。“他只与我道,自己奉家父之命前来,花已一一见过,这便要讨了茶花走人。”
“那人便是聂公子?”
“不错。”
许公子继而笑道:“这便也罢,你是不知,那沈公子众星捧月之时,聂涵公子一直坐在不远处茶花丛的石椅上独酌畅饮,也就那么一个人,完全不买他的账,要不沈公子也不会无故想让他难堪了。”
“之后,便是沈公子对聂涵公子道,聚会惯例使然,欲求得茶花,便必须对上句来,聂涵公子还询问地看了司空公子一眼。”
司空瑾笑。“我也左右为难呐。”
“呵,谁人不知,司空大哥也有几分想看好戏的意思。”君庭思一语点破。
许公子点头,笑。“你不开口,他便也以为真有其事了。”又转过头来向苏洛卿。“沈公子有意为难,便将自己所写的上联取出让他对,你猜怎么着?南景第一公子的句,被一个江湖狂生几乎不假思索,便一挥而就。”
雪皎点雪,更逢凤仙怒春红;霞晚归霞,难得洛神倚阑娇。
说到这里,已经笑得不能自已。“最后看沈公子面色有异,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臂抱茶花,酒壶在手,淡淡地吟出一诗:暂入尘嚣且为客,百花下酒谢司空,琼樽难醉云顶鹤,散墨易书人间鸿,凤仙岂止怒春、色,洛神自有倚阑容,韶华易逝浮生远,长笑王侯酒坛中——足下生风而去!”
微微一滞,难得笑出声来。“竟是如此缘由,实在是意想不到。”
君庭思似有所感叹淡道:“经此一事,聂涵公子怕是要名动京城了。”虽是极为平淡之声,但也能感觉其中的欣赏之意。
司空瑾也欣然一叹。“怪道其负有狂生之名,真真是一轻狂少年郎。”
“今日有人如此挫了沈濯他第一公子的锐气,也好让他自视高人一等的性子败一败。”许公子笑。
听到这里,亭间皆是赞同之声。
我已经有些坐不住,碰了碰身边的人,暗声:“苏公子……”
“嗯?”
“……真有那个惯例吗?”
“什么惯例?”
我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就是那……欲求得茶花,需先对句……”
他一愣。
在我殷勤的注视下,他几乎失笑,眸色闪烁,道:“本是习惯,并非必要,不必当真的,青公子如今便可开口求花了,不需对句的。”
“什么对句?”司空瑾似乎异常耳尖,也靠得近,把最后的关键字抓了出来。
我头皮一麻。
苏洛卿笑答:“是在说那聂涵公子所对的句,青公子也是爱花之人,所以很是感兴趣。”
“哦?原来青公子也姗姗来迟,未能目睹那一场好戏啊。”许公子摇头晃脑直呼可惜可惜。
我接道。“虽是如此,倒是也有去到墨香台,那对绝句,自然也看见了,的确妙极。”
“那可有在那里对上几句?”司空瑾道,“方才听青公子说,你本是梁塘人,不知如今落于京城何处?”
“暂居城西南的石臼街。”
“石臼街?”
几人皆是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一身锦衣的人原来却是市井的身份。
“家境贫寒,请勿见怪。”
许公子最先收回意外的表情,笑笑道:“别误会,某可并没有看低公子,只是想公子谈吐不俗,以为是梁塘名士。”复而又道,“某一向好结交共乐之人,管他俗人雅人,在一起开心便是。”
司空瑾随即点头道:“青公子无需介怀,只管与我等同乐便是。”
我心头一松,原本还残留的自卑感被无尽的感动所代替。这世上还是好人比较多……美人的朋友,果然都是好人呐……
“在下哪里还敢介怀呢,承蒙不弃。”
这个话题便过了。君庭思忽然开口。“不过,看青公子谈吐,的确不像是家境贫寒之人,莫非是……没落士族的子嗣?”末了,还看了身边的许公子一眼。
本着不想跟此人透漏太多的想法,又见苏洛卿也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松口道:“家道中落,这才离开梁塘到京城谋生,可叹在下身无一技之长,只能靠小本生意养家糊口……”
然后,几人更是意外了。
“青公子今年贵庚?”许公子惊叹之余脱口问。
“年方十七……”
司空瑾长叹一声:“年纪轻轻便已有家世,凭一己之力养家糊口,果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最后四个字很是意味不明。
我差点喷了出来。“在下所说的养家糊口并非妻室儿女,而是相依为命的姐弟……”
几人这才面色缓了缓。
“想不到公子年纪比某还小,便担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了……实在让某惭愧不已啊。”许公子又是感慨一声。
看这几人,除了司空瑾,都是年纪轻轻尚未加冠,养尊处优难知人间疾苦,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眼下我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给他们上了一课。
“司空大哥,看来你可得让阿梓多见识见识了。”
“唉,这正是我所想的……”
三两句后话题便转开了,因着也是初识反而也有些无从应对,好在许公子为人热络大方,时不时恰到好处地几句逗乐,苏洛卿对我询问逢临美景的一二,算是相当照顾我的处境,倒是丝毫不因身份悬殊而感到尴尬。
只是,紧张在所难免。
苏洛卿年纪虽轻,一些记载花木的书籍却早有引荐他的见识,听闻他私人著有奇书,内中所载世界奇花异草无数,有传言他跟随恩师自小游历四海才能如此见多识广。
虽然在栽花种草的造诣上也并非举世无双,但在鉴花赏木方面上却是当仁不让的一代名士。
抬眼看向身侧之人,风采卓然的侧脸熠熠生辉。
……过去,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个人,能与他讨教。
如今就在咫尺之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