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在云裳的屋内用完膳,便与舒容一起收拾桌子。
虽说带回了一株小桃红,不过以莫老爷的性子,仍是希望将之从盆中移植到园中的泥土里吧,那园子倒有几处挺适合的。
思绪飘忽之际,舒容忽而道:“阿青,过些时候便是花朝节了呢,你可有什么安排?”
我呆了呆,料想她大约是从季翎那里听说了吧,思索了片刻道:“花朝节,按照这儿的习俗要敬神,我想……应该会去一趟凤阳山吧……”
凤阳山就在郊外,早些出发,入夜也便能回到。
不过这也意味着要留她们在这里一整日……虽然也有季翎,但仍然是会不安。
云裳正巧自摇椅上起身,离他较近的舒容急忙为他披上避寒用的棉袍。却见他开口轻道:“阿青,我与姐姐商量过了,凤阳山敬神一行,我们也一道去吧。”
咦?
我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可是……山风太过寒冷,这样……”
“说起这个,简大夫不是也说过不能完全不让想衣出门走动的嘛。”舒容接过我手上的活,利落地收拾好碗筷,笑道,“我们三人来到京城已经将近一年,趁着这个机会,一起祭拜一下山神以报平安,也是一份祈愿。”
唔……微微蹙眉。她们愿意出门走动倒也不是坏事,以往我只以为云裳为人较为腼腆怕生,不喜外出,舒容又生得美艳十分,粗布衣裳也难掩其二人天资绝色,总归担心会生事。
书上多的是这种戏码啊……想到这里完全放心不下,相当郁结。
“莫要太杞人忧天了。”云裳靠近过来,垂眸看我,唇际泛着安抚的轻柔淡笑,“姐姐也略通武艺,带上季翎一路照应,自可安然往返……必要时候……”
我摆手打断他,无奈颔首:“我懂的,只是还是有些……唉,或者我还是不去罢,在家陪着你们,在院子里准备点供品敬谢天地便算?”
云裳缄默。
舒容顿了顿,明媚的凤眼隐隐透着一丝触动,罢了扯出一个明快的笑:“莫要在意太多了,就当一次郊外游玩,到山间赏梅也别有一番意境不是。”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轻抚我的脸侧,暖暖的,“而且,平日里只有你一个人去逍遥快活,却放着我们深居屋中,实在太不公平了罢?”
呃……好吧,退一百步讲,若是换做我终日闷在这小小的屋子中,的确是相当烦躁的感觉。
再三思索之下,最终还是妥协了。
舒容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拾好后离开去熬药,我也便利落地将椅子搬好。
云裳仍未躺下,伫立在门边,身披棉袍面对着院子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云裳?怎么了,是不是想去花圃走走?”
察觉到我的靠近,他长睫轻颤,回过神来,拧唇拢了拢身上的袍子。“我想去看看那株桃花。”
彼时桃花并未开全,花蕾星星点点,只绽放了几朵,便是香娇玉嫩,妍姿俏丽,几乎可以预见春来怒放之时,满树绿叶醉桃,何其令人神往。这属于逢临的桃花,此时在京城,如此独一无二。
云裳素服花下,仙姿玉色,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
这么一看,却是与桃花何其相衬。
若是舒容,该是须得牡丹才能匹配吧。
我立在不远处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何眼前之景,以及心中所想之人,凉风之中也有淡淡的暖意袭人。
云府为梁塘首富,以贩卖与桃花相关的商品得名,云府名下的照山更是遍植桃花,长势惊人,每每到了花期,满山桃林,美不胜收。第一次见到照山上群芳齐放之时,我还只是一个误闯桃林的小丫头,桃花纷飞处,看着云府一行人锦衣华服,漫步花间,人面桃花,恍然失神。
后来得云老爷的恩悯得以栖身云府,与花匠一同照料府中花草,期间,在花圃见的最多的便是云裳了。
总是如此情此景,白衣飞袂,青丝淡拂,于飞花间翩然玉立,过往略显稚气的脸庞已然慢慢浮现棱角,清眸流盼,面色淡柔,平静而舒缓。
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
云裳回眸。“怎么了,阿青,是不是今日司空府之行累着了?看上去有些疲惫的样子。”语气轻柔轻柔的,担忧问着。
我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没有,我只是……”
他看着我。
一句话在喉咙里卡了又卡,还是咽回去。“不……我没事的。”
只是忽然觉得,他们有些让我自惭形愧罢了。
明明遭遇了那么多事,桃花树下,他依旧一如在云府之时,平静如水,眼脸轻柔淡然,丝毫无一丝改变。桃花依旧是梁塘桃花,他也依旧是那温文尔雅的云府公子,舒容也依旧是那直率豪迈的云府小姐。
他们如此安之若素,更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也便越来越,感到有些疲惫无力。
云裳端详了我片刻,忽而唇际勾起恍恍惚惚的清浅笑意,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暖意袭人的事情。“你知道吗,当年,在云府,每当我立于花前月下,你总是不声不响地停下自己的动作,远远地看着我们,最后便悄然退出到更远而后离开。”
我愣了一下。“你们……?”
他轻轻颔首,伸手抚上了眼前的树杆。“是,‘我们’,我,和桃花树,和日曦,和月色,和此情此景。”
我愕然,旋即有感到有些无措,不禁抬手抓了抓脸,笑笑掩饰面色的不自然:“当时只是觉得不好贸然惊动云家少爷罢了。”顿了顿又道,“而且,也实在不忍惊动吧。”觉得靠得那么近,会不会搅乱了那份旖旎清雅的气息。像一副画一样轻柔静怡,闻者舒心。
他淡然浅笑。“我却一开始以为你在畏惧我呢。”
我一滞。“怎么可能……若要论起,云府少爷小姐中,我与你是最亲近的了……”
即便舒容一开始也未曾这么熟稔,也许也跟年龄相仿有关罢。
算来他与我虽是同龄,却因着身体抱恙,在我与舒容的商讨下,还决定了与我以姐弟相称。
三年了,当年与我一般身量的少年此时已高出了我许多,若是靠得过近,还需仰头方能与之对视。
想到这里,便觉恍然隔世。
云裳闻言一怔,末了微微偏过头去,白璧无瑕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红色。
“一直便觉得,云裳和桃花很相配,立在飞花之间似与之融为一体,毫不唐突,很是谐美。”见他并未回应,我看着他的背影反而有些顾虑,接下去说道。“你莫要误会,我会与你们一起离开云府,绝非因着怜悯之意,不单老爷他有恩于我,更因为云裳你和舒容是我在云府中最……”
话音未落他忽然猛地咳了几声,竟是倏然把我打断。“那个……我该喝药了,阿青……有劳你……帮我把药端到屋里去,多谢……”
我呆滞了一瞬,恍然:“啊对了,药……我这就去,云裳你赶紧回屋吧,莫要受凉了。”语毕赶紧往厨房去了。
桃花树下,白衣飞袂,少年背影长身玉立,双瞳剪水,抬手掩唇,止不住脸上的红痕。
来到厨房,舒容已经将汤药盛好,我忙过去接手。
“舒容,你去休息一下吧,这个我来就行了。”轻轻帮她拭了拭汗,时近一年,仍有些不忍看到她如此凡事都亲力亲为的样子。
她将火苗熄灭,笑笑起身,瞥见我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便道。“你不必担心我,只须一起全心全意照顾好想衣便是……虽不知你为何一直似对我们心存愧疚,但我和想衣从未有过怨怼,反而要感激你背弃云府衣食无忧的生活,陪我们离开梁塘。”
她的话一时间勾起了我的回忆,当时那一瞬间所下的决定,隐约有几分鬼使神差,却是潜意识之举。
恍然隔世。
“舒容,谢谢你……我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云裳最近有些心绪不宁,甚至低落……是否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呢?……”垂眸看着盘中那碗热气氤氲的汤药,多少有些心闷。
就没有什么能帮上忙吗,我竟是如此不可靠?……
舒容缄默,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阵,却是微微吁气。“是吗,我倒是觉得你在意我们过多了……自然你为想衣着想我亦是心怀感激,但是更多的,仍是希望你能多为自己考虑。”
我抬眼看她,有点晃神。
是了,他们从来便是如此安之若素,处之泰然,甚至视我为亲人,姐妹相称,相依为命同甘共苦。
只是,越是这样,我便越觉愧疚,和惋惜。
如何,才能令他们过得更好呢……
他们本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啊……
“至于想衣……我料着,追根到底,也是因为自己的病情吧。”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化作喃喃自语。
连带空气中也晕染了一丝落寞。
我掀起眼帘,半响,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果然还是因为这样吗……
但他凝视桃花之际,甚至品读书籍之时,流转在他身旁的空气都是平淡如水的,静而柔而暖,丝丝入扣,令人心神安宁。很多时候都让我觉得他处之泰然,并未将病情放在心上。
甚至,让人有种错觉,他早已看透一切,放弃寻求根治顽疾之法,坐以待毙……想着想着,便觉他轻柔的淡然沉静,静得不愠不火,淡得无声无息,让人不免有些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