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站在架子床前,透过帷帐可以隐约看见床上躺着的影子,他的长女,他和她的女儿。
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他在床边站了许久,不出声也没有动作。
阖着眼装睡的慕容婉婷只觉落在脸上的视线灼热异常,烫的她浑身僵硬额头冒汗。
“父亲……”靖王的视线太过强烈,慕容婉婷担心装睡被察觉,干脆醒过来。
见慕容婉婷要起身,靖王连忙制止:“躺着罢。”
他语气轻柔温和,好像慕容婉婷真的是他宠爱的女儿一般。若非海棠和方子恒都曾透露过他对慕容婉婷的态度,若非见识了他的漠不关心,慕容婉婷恐怕真要误会了。她垂下眼,轻声道:“多谢父亲。”
有一个被忽视的女儿对严父的畏惧,也有忽然受到关怀的受宠若惊,真正的慕容婉婷的情绪都表现出来了,自个儿心底的情绪被掩饰的极好。
连翘像才想起来似的,连忙搬来小凳子,挂起帷帐,手忙脚乱一塌糊涂。
靖卫十分不悦,皱了皱眉头,对慕容婉婷道:“她是你的贴身丫鬟?晚些让你母亲送几个过来,你再挑挑。”
要赶连翘了。
是关心么?可继母送的人……他到底什么意思?
慕容婉婷飞快的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更快的低头,轻轻的摇了摇头,婉拒道:“连翘素日伶俐的很,表现也十分出挑。今日这般慌张,一是受了惊吓,怕是三魂七魄还不全呢;二是许久不曾见父亲,过分紧张罢了。父亲您便饶了她这回,往后她只会记得您的好,愈加卖力。”
连翘虽然不够安分,但好歹拿捏的住,敲打调.教一番,别的不说,至少能用。倘若换了靖王妃的人,慕容婉婷怕是得食之无味寝之不安了。
靖王眉头仍旧微微蹙起,但脸色却是缓和了不少,视线在屋子里一溜,脸色又是一板:“怎只一个丫鬟?其他人呢?”
慕容婉婷默然。靖王府的规矩她不知道,但是在她是严彤彤的时候,屋里配有一个管事嬷嬷,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六个三等丫鬟,四个粗使婆子。而慕容婉婷这边,丫鬟她只见到两个,海棠和连翘,其他什么管事嬷嬷粗使婆子,她一个没见。
说起来,这事还挺玄乎。按说她就算没了,丫鬟婆子却是靖王府的人,卖身契在靖王府,那些人便是躲在屋里也不该到现在还不露面,莫非里边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
她确实不知道,程姨娘为了掩饰她的死因,已经将院中仅有的两个粗使婆子打发了,若她再晚一步醒来,连翘也已经被策反成功。
不得不说,她“醒来”的时间妙极了。
不知便是不知,佯装迟早会出事。反正她已经告诉江离自己不记得往事,正巧慕容婉婷受伤的是头部,失忆的话医理上也说的通。她低着头,声如蚊蚋:“女儿不知,女儿不记得院里都有谁……”
靖卫脸色愈加难看。慕容婉婷失忆的事江离跟他说过,但他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失忆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太小了!这时他才想起来,因伤太重而假死的情况更少。假死都发生了,失忆还有什么奇怪的?
“醒来便好,余事不用操心。”
一句话说完,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尴尬的沉默十分难捱,慕容婉婷低头盯着丁香色的床单,藏在被窝里的手指死死抠着被面的缠枝花。
靖王似乎也受不了这种沉默,一时却也找不着话,不由打了退堂鼓:“好生休养,为父晚些再来。”
慕容婉婷闻言愣了愣,轻轻眨了眨眼,将眼中酸涩逼退,接着仰头给他一个虚弱的笑:“好。”
一个父亲,在女儿死而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问的最多的是女儿屋里的丫鬟哪去了,除此之外竟再无他言。真是个……好父亲。
慕容婉婷苦涩而虚弱的笑让靖王有一瞬间的愣神,他放佛又看见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用最温柔也最无情的声音,将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刀两断。
“你我两不相欠。”她说。
可他终究还是亏欠她。
“女儿恭送……”
靖王望着和妻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落荒而逃。
慕容婉婷:“……”
她吓走了他?不是的吧?
“王爷。”
外间有一个低醇的声音唤靖王,慕容婉婷这才知道江离一直等在外面。也对,方才她是听到许多脚步声的,只是不知除了他还有谁。
“江大夫啊,小女的病情……”
“郡主身子本就虚弱,这次又元气大伤,幸而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再服两剂便无大碍……”
听见江湖郎中一本正经的话,慕容婉婷不由嗤笑。哼,装,你只管装,别当人都是瞎子。
只是没想到慕容婉婷这个地位尴尬的亡妻长女居然是郡主,不知道封号是什么。慕容婉婷思衬着。亲王的嫡女都会被封郡主,庶女自然是没份的,看来以后和婉欣姨母对上的时候,还可以用郡主身份压压她。
她心中算盘噼里啪啦的响,外边靖王同江离敷衍了几句便邀他去书房,大概慕容婉婷这个女儿让他不自主吧。
“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和银铃般的清脆声音一道传来:“姐姐醒了?”
慕容婉婷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清脆的声音已经冲进了外间,大概见到了靖王,又珠落玉盘般响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靖王说话,又笑嘻嘻唱安:“父王万福金安~”
慕容婉婷听见靖王哼了一声,方开头训斥了句“没大没小”,那悦耳声音的主人便不耐烦了:“唉,父王您别念叨了,我来看望婷姐姐的,婷姐姐可好?算了,你肯定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自个儿看得了。”
说完不理气的吹胡子瞪眼的靖王,径自朝里间跑去。
那女子脚步轻盈,慕容婉婷却是连呼吸都粗重起来。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地盯着杏黄色帘子,盯着帘子地下越来越近的宝蓝色绣牡丹的鞋,盯着鞋子上面的绣淡色迎春花的白长裙,盯着渐渐露出来的浅青对襟长衫,盯着掀开帘子的那双藕白的手,盯着那张终于露出来的未施脂粉的妍丽的脸。
慕容婉灵。
严彤彤的母亲,慕容婉婷的继妹。
慕容婉婷眨了眨眼,将眼中雾气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