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路经过暴雨的冲洗,变得坑坑洼洼泥泞难行。周中天衣衫破烂,披头散发,连仅剩的布鞋也不知去向,他手提生锈的斧头,一路奔进了大街。街中行人如织,他们一见周中天失魂癫狂的模样,一个个纷纷避让开去。
街面砖路湿滑,落叶满地。周中天赤脚踩水到处寻找胡茂,他转了七八条街,依然没见胡茂的踪影。他停在一处巷口,终于冷静下来回想胡茂平时常去的地方。他突然想起了一间茶舍,于是转身奔进了巷子里,他穿过巷子来到临街,在斜对面看见了这间简陋的遮棚茶舍。
周中天一眼便认出了胡茂坐在桌前的背影,他歇斯底里地咆哮怒吼:“胡茂,你这狗贼!你欺负我老实也就罢了!你竟敢害了我娘…”
他已经处于癫狂状态,此时高举斧头一路撞开人群,径直奔向了胡茂。他五六步便奔来了遮棚下,当即一跃起身,跨过了横在眼前的条形板凳。便在胡茂正想扭头去看的时候,周中天一斧头砍进了胡茂的天灵盖,鲜血与脑浆四处溅射。仅此一下,胡茂惨嚎一声,瘫倒在了桌子边。
“你…你…”同在遮棚下的捕快如同鸟群散开,他们隔得极远距离拔出了佩刀,惊恐地盯着周中天。路边的百姓吓得连声惊叫,慌乱逃开,茶舍的店家吓得直往后退。
周中天呆呆地站在遮棚下,低头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胡茂,他右臂下垂手指一松,染血的斧头掉落下来,他对着周围的捕快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会杀胡茂一个。”
他转身走来了街上,路人见状立刻远离他,他抬头望着天空的云翳,眼梢淌下了两行泪,悲泣地喃喃自语:“娘,请恕孩儿不孝,孩儿不能给您守孝了,孩儿不日便会去寻您,我们母子黄泉路上再见。”
众位捕快见他站在街上一动不动,似是束手就擒的意思。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担心周中天会突然反抗,他们相视一眼,没谁敢第一个冲上去。街上安静了半晌,便有一名捕快带头冲了过去,他靠近之时解下佩刀,用刀柄重重敲击周中天的后颈。其他捕快见周中天没有反抗的意思,于是一拥而上,找准周中天的要害拳打脚踢。
街边路人眼见周中天已被制伏,这才敢稍稍靠近几步。他们看眼躺在血泊中的胡茂,又看眼蜷在湿地上的周中天,他们一脸茫然不明所以。众位捕快把周中天打了个半死,这才将他捆绑起来,然后抬起胡茂的尸体,一并往衙门里送去。某男子街头怒杀衙门捕头的事,瞬间传遍了江宁县,这无疑又是一起轰动全县的重大事件。
周中天被他们送进牢房,便换成了一副镣铐,由牢头押送他走进牢房的深处。阴暗潮湿的牢房响起脚镣拖动的声音,江城锦翻身下床走来牢门处,他好奇地望向这个新进的同伴。只见满头血渍与污垢,邋遢不堪,貌似鬼魅,形同僵尸。
周中天行至牢门处也看了江城锦一眼,只是一眼他便低下了头。江城锦细细端望他挺拔高壮的背影,感觉似曾相识,却一时也记不起在何处见过。牢头打开边上一间牢房的锁链,将周中天轻轻推了进去,他其实认得周中天,此时一面锁门,一面摇头喟叹:“周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呢?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嘛!你非要走这条路,哎,兄弟一路走好,届时,我会去送兄弟一程的。”
周中天闻言转身,透过栅缝看着牢头:“谢了!”
牢头一路摇头叹息而去。
江城锦走来这边看着隔壁的同伴,他皱眉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怎被打成了这熊样?”
周中天坐在矮床上,偏头看向他,如实说道:“我杀了胡茂。”
“胡茂?”江城锦想了半晌,也不知此人是谁,他笑了笑说道:“你胆量倒也不小,这年头敢杀人的,都是好汉。”
他扶着栅缝又连续问道:“我为何看你如此眼熟呢?难道我们在某处相遇过?你见过我吗?你认识我吗?”
周中天认真打量江城锦,他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但也觉得你有些眼熟。”
江城锦沉默了半刻,忽然眼睛一亮,急忙问道:“你六天前的子夜,有没在张家附近出现过?你是不是看见我被人抬进了张家?”
“张家?哪个张家?”周中天满眼疑惑,突然想了起来:“哦,原来是你,当晚你喝醉了酒,被家里小厮抬进了家。”
“果然是你…哈哈!”江城锦仰头大笑,他笑罢又冷冷一笑,纠正道:“当晚那不是我家,是张德亮那个蠢货的家。”
他回身走来牢门处,朝向牢房前头喊道:“牢头…牢头,你快去请县尊大人过来,我有重要事情相告。”
衙门大堂内格外沉寂,江城子满脸苦笑,看着眼底下盖着白布的尸体,他十分郁闷,也很想骂人,他想不通,为何自己甫一上任,大事小事一波接着一波,竟然连衙门的捕头也会被人当街怒杀。赵主簿和刘县丞亦是非常纳闷,他们其实知道胡茂平时嚣张跋扈,如今暴死街头,肯定是仇家所为。
江城子抬起头来,看向一旁的捕快,问道:“你们抓住的行凶者,他姓谁名谁,家住何方?”
捕快抱拳说道:“凶手周中天,曾在衙门里任过差。”
“是他?”江城子很是诧异。
刘县丞和赵主簿却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们记得在客香楼的时候,胡茂遵奉李知县的命令,前去教训过周中天,自然也是在当晚结下了深仇,此时来报,动机明确。
一名狱卒匆忙行至大堂,说道:“大人,江城锦说有重大事情相告,请您速去一趟。”
江城子本想进牢房询问周中天怒杀胡茂的原因,于是立刻随着牢头走来了牢房深处。江城锦一见到江城子,便指向隔壁的周中天,说道:“子城哥,当晚正是此人,他能帮我作证,证明我是被两个小厮抬进张家的。”
江城子走来周中天这边,问道:“你当晚见过他?”
周中天抬起头来,看着新任知县,他稍一迟疑,点头说道:“见过,我当晚子时恰好路过那里,我见他喝醉了酒,被两个小厮从后门抬进了家。”
江城子微微点头,看了江城锦一眼,然后转脸看着周中天,问道:“你为何要杀胡茂呢?”
周中天闻言低头沉默,他不想说出这个令他悲痛的原因。
江城子上前两步贴近栅缝,说道:“我看你不像这种犯人,你肯定有你的苦衷,但你若是不讲出来,让我如何断案?如何伸冤?抑或你迫不及待只求一死?若真如此,你未免也太蠢了些,堂堂七尺男儿,却将一腔热血洒尽了臭气熏天的沟渠,岂不可惜?你如何对得起生你养你的双亲?你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般自暴自弃,你双亲又将如何生存?你真忍心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江城子不知其中的内情,他坚信周中天必有苦衷,于是想要开解他。这一席话确实在周中天的心里激起了一圈涟漪,他平生最重要的人便是唯一的生母,他知道自己难逃律法的制裁,他抬起头来,含泪说道:“胡茂草菅人命,搞得塌房那边乌烟瘴气,往日行事猖狂,他奸.杀了妓馆的小姑娘,我跟踪他们找到了埋尸地点,本想挖出尸体为无辜惨死的小姑娘沉冤昭雪,却被他们撞上了,于是我想制伏胡茂,送进牢房,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不料被他们袭击,索性残留一命,但是…”
泪水哽在喉管,他停顿了极长时间,才继续说道:“但是胡茂丧尽天良,他杀害了我娘亲,我便取了他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也没有存活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