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外头风雪飘摇,雪粒子打在窗户纸上,簌簌作响。
苏若离的心境也如此刻的风雪一样,凄苦悲凉。
室内烧着炭火盆,温暖如春,身上的棉被厚实暖和,可她心头依然却似掉入千年寒冰窟一样,冷得她心悸。
身边没了那个少年的拥抱,没有那具硬实滚烫的胸膛,她似乎不习惯了。
暗夜里,她唇角抿了一下,露出一抹苦笑。
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他的怀抱了?
习惯真可怕啊!
恍惚间,仿佛他那蛊惑人心的声线悠扬响起,贴着她的耳根子喁喁细语。说是等开了春要在半山腰上开几亩地,这都是山地,庄稼长不成,最好种些果子。
说是到镇上买上几头小猪娃,再买一些鸡鸭鹅,到时候在院子里整一片菜地……
等过年的时候,家里的年货就齐备了。
说什么等手头上宽裕了,要置办一辆马车。车就不要买了,他自己能亲手打制出来,只买一匹好马就成。
说了那么多,一样还没办成,他就这么走了?
这一走,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苏若离头一次发觉,什么叫失去才知道拥有!
顾章在家里的时候,她倒没觉得什么,有时候他对她关心一些,她还觉得烦。
特别是这几天晚上,他死皮赖脸地赖在床上睡,虽然没有什么越轨的动作,每晚上只是那么松松地拥着她,她心里就觉得异常地踏实。
听他说着那些家长里短,虽然不是情话,可觉得是那么地中听,那么地悦耳。
面儿上虽然烦得要命,说实在的,她心里真的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有他的怀抱,习惯了他的声音!
没有他的日子,她还得学着习惯!
不知为何,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夜晚,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说不上有多痛苦,但是搅扰得她无法入睡!
漆黑的夜,寒凉入骨。
若不是有灯笼火把照着,顾章都辨不清方向了。
身上都被雪覆盖住了,除了眼睛时不时地眨巴一下,他真的成了雪人了。
掌心里,一个纸包儿被他攥得紧紧地,这是他的离儿临行前塞到他手里的,让他日后保命用。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那是离儿的一片心血,是她亲手做的,他就要好好地珍惜才是。
趁着没人注意,他悄悄地把那个纸包塞进了怀里。
这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他就当这是个念想了。
大周天顺三十年,就在风雪飘摇中度过了。
南下的老皇帝已经顾不上他的子民了,大周的百姓也渐渐地淡忘了他们的皇帝。
天顺三十一年正月初二,一大早,正吃着饭,苏若离家里的门又被人给拍响了。
有了除夕之夜那出事儿,大家对拍门声都特别敏感了。顾老爹吓得一个哆嗦,连筷子都掉地上了。
顾梅娘吓得差点儿钻桌子底下,顾轩和顾雪娘年纪小不懂什么,却也童言无忌地问苏若离,“大嫂,是不是有坏人来抓二哥了?”
一语未落,顾墨的脸色变得雪白起来。他心里忐忑不安,看了一眼苏若离,强作镇定,“小孩子家家别胡说八道的,大哥才刚被抓走,怎么能再抓二哥呢?”
嘴头上虽然这样说,可眸中的惊恐却泄露了他的心事。
苏若离冷冷一弯唇,把顾梅娘从桌下拽出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吓有什么用?”
顾梅娘吓得上下牙齿打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苏若离给摁在了椅子上,直喘粗气儿。
苏若离撩了筷子,起身往外走,“你们莫要惊慌,我去看看!”
门闩拉开,苏若离顺手握在了手里。
门外,一个身穿水红绣折枝梅花束腰小袄、烟紫色百褶裙,头戴明晃晃的一点油簪子、手里甩着一方雪白的绫帕的妇人,正伸着头四处打量。
苏若离眼睛半眯着,打量了半天才认出这人是谁来。
“哎哟喂,这不是一别三个月、连过年都没有回来的婆婆吗?”苏若离怪腔怪调地喊着,笑得邪乎乎的。
好家伙!还以为门外又是什么官军呢,弄了半天原来是罗氏那老骚娘们儿回来了?
看这样子,敢情在外头过得甚是滋润的?瞧她穿的戴的,应该傍上大款了吧?
罗氏也上下打量了苏若离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指了指这座黑瓦白墙的房子,“这,这是咱们家?”
多日不见,苏若离已经大变样了,从以前刚进顾家门的那个黄毛丫头,变得白里透红亭亭玉立了。眉眼也已渐渐长开,再加上那通身的气派,说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为过。
她今儿身上穿着年前扯的大红绫缎做的紧身窄褃袄,一条黑色撒花瘦腿棉裤,勾勒得削肩细腰,身姿窈窕。
头上雅青的发披散着,只用一根大红的锦缎松松一束,说不出的恣意俏丽。
罗氏乍一见了这么一个尊贵高华的小娘子,哪里还想得到这就是她嘴里口口声声骂着的“小蹄子”啊。
只是她来到顾家村,先是回了一趟家,见家里的草房子都被压在雪底下了,多亏了桂花嫂子给她指点,说是顾章带着一家都搬到了新房子里了,她才找到这儿来。
看到这村后白雪皑皑中屹立的大瓦房,她惊得下巴颏子差点儿掉下来。
她儿这么能干?她走后三个月就盖了大瓦房了?
顾家村,除了里正家,似乎这是独一份吧?
罗氏惊喜交加,惊得是没想到自家儿子赚了这么多银子,这所房子怕是得十几两银子了,不比她在城里李大官人家里住的房子差啊。
喜的是,儿子的就是她的,这房子,她自然也有份儿。
苏若离就见她一瞬间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有点儿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不由蹙了蹙眉,特意纠正了罗氏的话,“这是我家,不是咱们家!”
这骚娘们儿这个时候回来,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啊?
罗氏听她喊了一声“婆婆”,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清丽无双的小娘子是谁了。
刚才心里打着小算盘,罗氏也没听得出来苏若离话中的讥讽,只是横了苏若离一眼,冷哼一声,问道:“章儿呢?他娘来了,怎么也不见他出屋?”眼睛直勾勾地只管盯着院子里的屋子看。
“婆婆来得不巧,顾章他……”
一提起顾章,苏若离就觉得心里跟着了火一样烧得慌,顿了顿,才勉强压下心中的酸楚,“他年三十晚上被官兵带走当兵去了。“
“什么?章儿被抓壮丁了?”罗氏在城里住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然不知道外头已经翻天覆地了,要不是李大官人一家要到乡下避难去,她还不舍得回来呢。
乍一听儿子被抓走了,吓得她身子一趔趄,就歪倒在大门上。
“我可怜的章儿呀,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娘还没见上你一面呢,你怎么能就走了呢?”罗氏拍膝打掌地嚎起来,那架势,就跟顾章已经没命了一样。
我的个老天!苏若离对着灰白的天空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婆娘回来就没有消停日子过了,这还没说什么呢,她倒先嚎上了。
清了清嗓子,苏若离不得不提醒她,“婆婆该去看看公公了,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又摊上顾章的事儿,这会子……”
还没等她说完,罗氏一双桃花三角眼立马竖起来,跟刀子一样对她恶狠狠地瞪过来,“小贱人,你是怎么照顾的?”
这还赖上她了?
苏若离感到好笑,罗氏这样的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啊,不要脸到家了。
这可真应验了那句话“人至贱则无敌”啊,苏若离可真服了这老娘们儿了。
她抬高了下巴,腮上带笑不笑地斜睨了罗氏一眼,傲气地挑了挑眉,“哟,婆婆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公爹吃我的住我的,我哪儿伺候地不好了?”
在罗氏怔楞的当儿,苏若离逼近了几分,紧紧地盯着罗氏那张敷着厚厚一层铅粉、经了刚才眼泪冲刷活生生地在鼻子两侧冲出一条沟儿的脸,冷冷一笑,一字一句地砸下去,“婆婆在外头逍遥快活了几个月,可曾想过家里的公爹和孩子?可曾知道顾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支撑得起这个家?”
现在在她面前装腔作势地哭,才知道大儿子被人家给抓走连面儿都没见,早做什么去了?她懒得看她这副丑恶的嘴脸,想哭想嚎,死外头去!
罗氏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只知道呆呆地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小蹄子可是她的媳妇儿,怎敢这么跟她说话?
心里有鬼的罗氏,被苏若离一语给揭穿了心事,又羞又臊,生怕她张扬出去,等她反应过来,开始色厉内荏起来,“小贱蹄子,你就这么跟我说话?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她一边骂着,一边直起身子,也不哭自己的儿子了,更不去看屋里的顾老爹,对着苏若离就一扬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小贱人,老娘不过是到表妹家住了几日,就被你说得这么不堪!别是章儿走了,你想野男人了吧?今儿老娘要不替章儿教训教训你,就不姓这个罗!”
苏若离咯咯笑着躲了过去,罗氏扑了个空,身子去势太猛,眼看着就要扑到廊下的石阶上。
苏若离也不想看到她血溅当堂,这可是她的家啊,罗氏要是磕破了脑袋死在这儿,那就大大不吉利了。
她飞快地伸出一手,抓住罗氏的后心只那么一拽,罗氏就狼狈地跌坐在院子里。
她笑嘻嘻地拍着手,嬉皮笑脸地对罗氏扬了扬下巴,“婆婆,我看你姓不成罗喽,干脆跟我姓算了!”
气得罗氏爬起来就要跟她拼命,这时候,耳房的棉帘子一响,一道黑色的身影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