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回家先把褡裢藏到阁楼的夹层里,再下楼到盥洗室开水龙头,然后把福子的衣服好歹叠了一下,最后进了盥洗室洗澡。他连公共厕所都从来不上,嫌脏,更别说跑到蹲坑里,还跟死人打了半天交道,一定要洗踏实了。
他先是把自己整个泡起来,头也埋进水里,猛地哗啦一声再把头抬出来。这时候才轮到静静地想,想着自己的动作,从进茅房到杀鬼子到出来,有哪些值得怀疑的地方。这时候还来不及后怕,全是从安全角度想过程,包括每一个细节。
当他确认没问题的时候,开始洗澡,他洗得非常仔细,好像这样洗干净了就等于没杀人一样。当一个小时之后准备出浴缸的时候,我姥爷起不来了,身子虚弱得很,因为后怕的劲头来了,脚下是软的,虚脱了一般。姥爷又缓缓地坐回浴缸,平静着自己。
车站那边戒严了,一对知识分子模样的夫妻下了火车跟着人群出来。男士看看表,七点半,俩人要了一辆黄包车走了。这对夫妻就是许冠华的父母,他们是接到我姥爷的信来的,姥爷没说什么事,只说是双方家长见面谈谈。
我姥爷洗完澡,觉得饿了,于是穿上西装出门,正要锁上大门,福子回来了。
“曹先生。”
“正好,咱俩去宴宾楼吃点饭吧。”姥爷饿是因为今晚要行动,心事太重,所以没怎么吃饭,这会儿是真饿了。
“那我拉车去。”
我姥爷点头,福子进院子把车拉出来,我姥爷坐上去,舒舒服服地仰着脸,头靠在黄包车的后背上。
天津虽然是全国第二大城市,但不过是一百八九十万人,比现在的秦皇岛都小,所以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就传开,更别说鬼子被杀这样的事了。一个小时之后,市中心差不多全知道了。
宴宾楼此刻生意很好,进来不少人在吃饭,大家无一例外都要了酒,闹得衡水老白干都脱销了,直沽高粱酒也眼看着没了。老板赶紧打发伙计去买,伙计一会儿跑出来说到处都卖光了,老板没办法,连泡的药酒都上了。可有的客人偏要贵的酒,什么杏花村、杜康、洋河大曲,有什么要什么,不问价钱了。
我姥爷和福子进来,掌柜的迎了出来。
“曹先生来啦?老位置?”掌柜的亲自给我姥爷擦桌子。
“生意不错。”
“全托您的福,呵呵呵。”老板见我姥爷听了一愣,赶紧凑过来,“有喜事。”
“噢?”姥爷差点吓一跳,以为自己杀鬼子的事儿暴露了,全市人民托自己的福,“什么喜事?”
“今儿个来点嘛?”老板回避。
“上四个好点的。”姥爷本来想要一桌的,怕引起怀疑。
“来口喝喝?”
“半斤杏花村。”
“瞧好吧您嘞。”老板飘然而去。
“曹先生今天高兴。”福子坐下来问姥爷。
“没有,就是这些日子老加班,肚子亏了。”
我姥爷就是这样,你可以知道什么,但绝不能从我的嘴里知道。眨眼的工夫酒菜就上来了,姥爷和福子碰杯。他俩这一喝,苦了许冠华的父母,他们现在已经到我姥爷家,敲门没反应。
“这家人没在?”许冠华父亲问邻居。
“准是吃饭去了。”
许冠华父亲对太太安慰:“那咱们等会儿。”
他们准是以为许冠华和我姥爷还有大姨吃饭去了,那时候没有手机,联络起来非常麻烦。
我姥爷和福子还在悠然吃饭,邻桌都在议论纷纷。
“曹先生,听他们意思好像今天有个鬼子在车站被杀了。”福子是典型的道听途说传播者。
“噢。”我姥爷呷了一口,没别的反应,“这酒劲不大,再找老板要半斤。”
“您没听刚才掌柜的说今天酒都卖光了嘛。”福子说。
“那就请你喝点茅台。”
“应该喝点,杀了小鬼子,美!”福子见姥爷豪爽了,乘兴喊了起来,要不说没文化呢,多容易暴露。
“啧!说你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别谈这些不雅的事儿。”
姥爷这种口吻批评福子,福子一点也不紧张害怕,连续夹了几筷子软炸里脊快速吃着。掌柜的端着菜过来:“曹先生,您吃好。”
“我没点这道菜呀。”我姥爷纳闷。
“今天我高兴,送您一道四喜丸子。”
我姥爷四下一看,每个桌子都送了一道,便对老板说:“给我来半斤茅台。”
“谢谢曹先生,您总是这么照顾我生意。”说完便向跑堂的喊,“二十六桌半斤茅台!”
画外音传来伙计的声音:“半斤茅台!——”
“老板,我们也要茅台!半斤!”
“我们要一瓶!”
于是好几桌人也跟着要茅台,这不起哄嘛,把老板乐坏了,送出去的四喜丸子又回来了。
“呵呵呵,要是一天死一个小鬼子就好了。”福子看着桌子叨叨。
“怎么?”我姥爷纳闷他这句话。
“那就每天都能喝茅台了,呵呵呵。”
“啧,饭桌上别说死字,不吉利。”我姥爷埋怨道。
“得!”福子一口把一个四喜丸子吞了。
“这么不雅,你慢点吃,管你够!”
他俩这一文雅,许冠华的父母倒霉了。他父亲一看表,九点半了,有点焦急,幸亏这时候我姥爷坐着黄包车来了。
“你们是许冠华的父母吧?”
“我们是许冠华的父母,接到您的信来了。冠华呢?”
“噢,里面请!”
我姥爷带他俩进了客厅,还对福子吩咐:“你在院子外面歇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福子点头走了,他拿着马扎坐在邻居们旁边加入聊天,邻居们正如火如荼聊着小鬼子被杀的事儿,事隔三四个小时,情节早演变了。
“一声响没听见,子弹就揳进鬼子小队长天灵盖上了。”邻居甲像个说评书的。天津盛产这个,一百多万人口,百分之八十是业余说书的。
“嗯?不是枪打的?”这话等于捧哏。
“我估摸着,是八路用神掌生生把子弹给拍进去的,就这样,这样,子弹就拍天灵盖里了,铁砂掌嘛!”
“嚯 —— 噢 ——!真他妈神了!”捧哏的最难,讲究捧在节骨眼上。
“不是天灵盖,是这!”有人都具体到穴位了。
“咱俩挂点嘛的!一盒哈德门?”天津人管打赌叫挂赌。
“我表弟他老婆的堂弟亲眼看见的,他还帮着抬死尸呢。”连出殡的都有了。
“嘛玩意儿!鬼子能让咱老百姓抬嘛!是他们自己抬走的!你这盒哈德门算输给我了!而且,你们听我说,别吵吵,而且,来无踪去无影,这手厉害,一点蛛丝马迹没有!”就要说到轻功上了,好像八路军个个都是燕子李三。
“那八路杀了小鬼子后会去哪儿呢?”捧哏的继续画龙点睛。
“要我,打死鬼子小队长立马找个饭馆喝几盅。”这点不好,把八路军说成享受型的,干点活就吃喝玩乐,这就是天津老百姓。
“喝几盅!你当人家八路是你哪,一斤衡水老白干一仰脖进去了。”八路军又成了武松,少于十八碗不过冈。
“那不醉了?”捧哏的话不多,句句在节上。
“醉了!转身接着拍鬼子中队长去了,铁砂掌嘛,不拍白不拍!”
“我听说八路个个都是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
“惹谁别惹八路呀,没你好果子吃。”这话倒是。
“你们瞎白话嘛。”又过来一位,“知道谁干的吗?”
最晚来的消息一定是最新的,大家都竖起耳朵,还集体知趣地给他一个卖关子的机会。
“霍元甲用霍家拳把子弹拍进小鬼子的脑壳里。”不等大家异议,立刻解释,“咱津门大侠霍元甲没死呀,潜回天津销声匿迹了,专门等小日本来咱天津暗杀他们。”
“嚯!——”
你想能不热闹吗,连死人都出来了。再聊,估计还得往前追溯,郑成功、辛弃疾、岳飞、赵云,最后能聊到刺秦的荆轲身上。直把福子听得痛快淋漓,仿佛鬼子是被自己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