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卿微笑地望着他,静等后文。
“我和影西,都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虽然残忍,但还是请维系这份友谊,可以吗?”雷皓天轻声道。
他注视着顾延卿的反应。
如果顾延卿有半丝为难,他便不会再强求,毕竟,日日对着自己曾经心爱过的女子,却是自己好友的妻,未尝不是一种苦刑。
顾延卿的神色却出奇爽朗明快,眼底亦没有半丝阴霾,“自然,我们本来就一直是好朋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一辈子的友谊。
雷皓天松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顾延卿也莫名地松了口气。
既然当事人全部能坦诚相待,他之前的戚戚,已经毫无意义。
“好了,不知道影西和希瑞他们聊得怎么样了,我们过去看看吧。还有,等药性一过,璇玑估计也已经醒来了,她如果知道了自己被我们设计了,若是迁怒起来……”雷皓天有点汗,自己从未对女儿尽过做父亲的义务,结果呢,第一次尽义务,就是把女儿给设计进去了。
这一个出场式,实在是不敢恭维。
“我会帮你说好话的。”顾延卿冷静道:“我说的话,对璇玑还是有点分量。”
雷皓天于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嫉妒。”
“恩,扯平了。”顾延卿甚是得意。
你得到了母亲的心,我把女儿笼络到了,这样才算公平。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伽夜正在外面装模作样地打电话,见他们出来,他没心没肺地问了一句,“喂,没打起来吧?”
顾延卿瞪了他一眼。
伽夜讪笑,却也在同时放下心来。
所谓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他们能彼此相容,其实未尝不是一种胸襟。伽夜自认自己做不到。所以一开始就不打算参与进来。
影西……其实很幸运,比她以为的还要幸运得多。
不过,现在站在雷希瑞面前的麦影西,却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明明这个臭主意是雷皓天想出来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手张罗的,到头来,第一个接受被欺骗的雷希瑞、狂风暴雨般怒火的人,却是自己。
雷希瑞冷冷地看着她,他很安静地听完麦影西的解释,非常拙劣的解释。
“是这样的,其实呢,小白说,璇玑的情况只是误诊,你知道,误诊时有发生,还好发现得早……所以……所以……没有什么手术了,不过,还是挺谢谢你的。”一面说,麦影西一面想咬自己的舌头。
误诊?
亏她好意思说出口。
以小白这么高超的医术,怎么会犯那么白痴幼稚的错误,况且,还在医院里严阵以待了那么久,现在,快手术的时候,临门一脚,又说一切都只是一场误诊。骗鬼,鬼都不信。
所以,雷希瑞看着她时,她抬头望天。
雷希瑞沉默了很久,倘若目光有实质,麦影西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已经用目光将自己凌虐了很多遍,这种视线又让她恼火起来:耍耍他怎么了?那家伙从前做的事情,揍得他鼻青脸肿都足够了,现在不过是……咳咳,……小小的试探而已。
“原来是误诊。”长久的静默后,雷希瑞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淡,轻飘飘的,羽毛般没有重量,谁都知道这一句话是反话,生命不了承受之讥诮啊。
麦影西干笑。
“竟然如此,这里就没我什么事情了,我先走了。”雷希瑞丢下这句话,转过身,就要离开。
麦影西大惊,赶紧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希瑞!”
雷希瑞转过脸,冷冷地看着她,“除了骗我,你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吗?好玩吗?你们觉得这样好玩吗?雷皓天应该很得意了吧,就算我把他杀了一次,就算他隐匿了那么久,只要他出来,照样能将我玩在鼓掌间,你们不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现在,你们的目的达到了,还嫌折辱得不够?”
麦影西很无辜地看着他,讪讪道:“你多想了。”不过,待她想认真地辩解,却又发现,这果然是事实。
皓天确实将他玩于鼓掌了。
那个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馊主意啊馊主意。
“你既然知道自己斗不过皓天,承认不就好了?”麦影西突然松开他的胳膊,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没有人是万能的,总有一些事情你做不到,总有一些愿望你实现不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诚实一点对自己有什么不好。你也明知道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没有人想跟你斗,斗来斗去,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对于我们这样的成年人,现在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珍惜。”
“你说我是小孩?”雷希瑞恼怒地看着她。
“本来就是,过了那么久了,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你自己说说,你和璇玑有什么区别?”麦影西咄咄逼人地望着他。
“我和她?”雷希瑞指着仍然躺在病床上,不过,已经除去氧气罩,气色慢慢好起来的璇玑,有点暴躁道:“当然有区别!”
“哦,是吗?”麦影西一不做二不休,连着璇玑一起数落道:“任性妄为,自负骄傲,游戏人生,口是心非,有哪个成年人会有这种评语?”
“你——”雷希瑞瞪了她一眼,麦影西这次不甘示弱,索性回瞪了过去,病房内,一时火光四溅,刀光剑影。
璇玑也终于在此时醒转过来,原先加在饭菜里的药的药效显然已经过了。
她有点迷糊地坐起身,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你们……在干嘛?”
那两人同时扭过头来,看着璇玑。
尴尬。
尴尬。
病房门也在此时被推开来,伽夜带着一轮贼兮兮的笑容,朝雷希瑞他们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打搅一下,我不找你们,只是找璇玑有点事情,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他真的将那两人视若无物,兀自走到璇玑的床边,将耳机塞到了她的耳朵里。
“什么东西?”璇玑整个都被弄糊涂了,眨眼莫名地问道。
“希瑞小少爷的爱之告白。”伽夜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屋里的三人听见。
雷希瑞先是一愣。然后,脸色顿时转青。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喝问。
伽夜于是将手伸到璇玑的被子里,摸啊摸,终于摸出一枚小小的窃听器,他将它举起来,笑吟吟道:“小玩意。”
雷希瑞的脸色变得极难看,他抓狂地冲向伽夜,不过,在他们交谈的时候,璇玑显然已经把该听见的内容全部听完了。
伽夜也不敢与这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正面交锋,他灵巧地躲开雷希瑞的杀招,抓起麦影西的手,便将她拖了出去。
然后,他很淡定地锁住房门,转身吩咐在外面看热闹的众人,“两天内不要开门,屋里准备了食物和水,毛巾牙刷洗手间一应俱全,关上一星期都没问题。”
众人一脸黑线。
“这……这就是你刚才自告奋勇,想的绝世好主意?”和伽夜一起赶到这里的顾延卿他们,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伽夜。
伽夜耸肩,“相信我吧,就算我谈恋爱的次数不多,演言情剧,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两人最容易坠入爱河吗?”
“什么情况?”
“困在荒岛的时候。”伽夜得意洋洋,“现在,这间病房就是人为的荒岛了,小白,这间医院既然是你的产业,你应该没异议吧。”
小白擦汗。
于是,那黑线簌簌地掉了满地。
璇玑和雷希瑞,就这样很悲催地被关了三天。
本来那个无良的伽夜还打算看好戏,在病房的很多角落里装了摄像头和窃听器,不过,在锁上门后的第二个小时,它们已经被雷希瑞拆得一干二净了。
看好戏的计划只能就此搁浅。
再后来,更无良的小白打算去听墙根,他刚把耳朵贴在门上,便听到里面一个闷闷的声音道:“还好我随身带了一把枪,这种枪的火力不算大,不过,若是穿过门板,射中一个人的耳朵,还是绰绰有余的。”
小白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缩回来的小白,还心有余悸地给叶枫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哭诉道:“我差点就死在枪下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这个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的人说?”
叶枫冷冷淡淡地听完,然后,回答。
“神经病。”
小白泪奔。
他简直想把自己与叶枫也锁在一个屋子里试一试了。
相比之下,麦影西他们三位真正的父母,反而很是淡定,按照雷皓天的话讲:如果三天时间,璇玑还没办法将雷希瑞驯服,这个男人不要也罢,他们还不想自己的女儿以后被欺负呢。
顾延卿的说法则更彪悍:我女儿嫁给谁不行?嫁给别国的总统都绰绰有余了,希瑞?哼,纯粹是那个小子走了狗屎运。他若是屈服了,我没意见。没有屈服更好,我家璇玑还有一整片森林呢。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们现在是最不成熟的家长的典范。
三天后,伽夜打开了紧闭的房门。
雷希瑞还是被判了五年。这已经是法外容情了,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必要的内幕。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这是雷希瑞必须承受的代价,他并没有什么怨言。
璇玑每周都会去探望他,她每周都会讲一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譬如学校里举行了什么活动啊,她得了什么奖啊,编了什么程序啊,或者……哪位学长给她写情书。
雷希瑞总是淡淡地听着,好像不甚在意,等璇玑起身离开时,他才露出满脸的郁闷,已经走远几步的璇玑却突然转过身,将他的郁闷抓了一个正着,她笑着折回来,低下头,亲了他一下,最后道:“只不过,那些统统都没你重要。”
“无聊。”他总是这样推开她,很酷地回去,脸转过去之后,却浮出一缕欣然的笑。
当初那个决定,也许是他的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了。
放下那个过于骄傲自负的自己,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和璇玑一起的日子,仿佛阴霾的天空里绽开的晨曦,让人心存希望。
璇玑依旧爱玩,却比以前收敛多了,至少,不再沾花惹草,她仍然会去拜祭陆子建,他的墓碑前,草已经很高很高了,他也应该走得很远很远了,青春转过身,便是另一个时代。
麦影西和雷皓天的回归异常低调,除了一些亲近的人知道之外,其他人都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他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画廊,画廊前面则是酒吧,麦影西会匿名设计一些东西给顾延卿,有一些作品在业内的声誉已经很高,不过,她却从没打算出现在公众视线里。
从前觉得很重要的东西,现在觉得其实都不那么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是珍惜眼前。
画廊里,年轻的艺校学生缠着那位风度翩翩,英俊沉稳的老板,不住地问东问西,雷皓天先是耐心地回答着,一抬头,看见站在吧台后似笑非笑的那张脸,他轻咳一声,用他特有的好听的声音道:“我要回去给我太太做饭了,如果大家还有疑问,可以问问小张。”
被冷落很久的小张谄媚地朝众多美女笑笑,却只得到“切”的一声,然后,美女做鸟兽散。
小张哀怨:我好歹也是二十一岁年轻英俊一大好青年,怎么就比不上一个不惑之年的“大叔”咧?
小张是画廊请来的营业经理。
小伙子其实长得很帅。
不过,自从工作之后,他常自卑。
麦影西见雷皓天走了过来,她低下头,继续磨咖啡,直到那个人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时,她才勉为其难地问道:“怎么了?那边的风景不是很好吗?干嘛过来看我这个半老徐娘?”
“……我错了。”他很诚恳地道歉。
“错哪了?”她问。
“……下次来店里,不穿西装了。”他正儿八经道。
“那穿什么?”
麦影西歪着头看他。
造孽,其实和他的衣服有什么关系呢,他根本就是穿什么都那么造孽。
“算了,反正她们看到的也不是你最好看的样子。我不介意。”麦影西终于认命。
既然找了一个帅哥,就得承认这种风险,只恨雷皓天还不老,总是不老,害她不得不多担心几年。
什么时候才能白头啊。
“最好看的样子?什么样子?”他不耻下问。
麦影西老脸一红,左右瞧瞧,生意最近很是清淡,只有一对情侣在远远的包厢坐着,她轻咳了两声,凑到他耳边。
“不穿衣服的样子。”
雷皓天噙着笑看向她,眸星很亮,燃出火来。
“那现在给你看。”他贴在她的耳根,极危险地吐出这一句话,将她带进了吧台后面的临时休息室。
后面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非礼勿想!
璇玑去锦衣夜行,她对锦夜慨叹道:“真奇怪,他们说爸爸妈妈在店里,我去店里找他们,却没找到。店员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丢下我,偷偷去哪里玩了。”
锦夜“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
“还有另一个爸爸,最近也好忙的样子,明明说好今晚带我参加舞会的,中午又留言说不能去了,神神秘秘的,你知道今天晚上他有什么活动吗?”璇玑继续问。
“你的杜若阿姨,孩子今天满月,延卿作为孩子的教父,必须得参加。”锦夜一面说,一面拿起手提包:“我也要参加,说起来,也快到晚宴的时间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学校的舞会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
“好啊。”璇玑雀跃起来。
他们很快挂了打烊牌,锦夜将车开了出来,顺便带上给小孩买的玩具与衣服。璇玑也临时买了一个小手镯,当成送给孩子的礼物。
“对了,你和伽夜叔叔什么时候结婚?”路上的时候,璇玑又问。
“需要结婚吗?”锦夜却是一脸的不在乎,“我和他在一起,只是双方都觉得自在舒服,谁也不用约束谁,谁也不需要为谁改变,结婚这种有关承诺与坚持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们年轻人吧。”
璇玑眨眨眼,潜意识里觉得不太认同,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或许吧,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方式,伽夜是那种永远不会给别人承诺的人,就算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只怕也固定不下来。而锦夜则太清冷了,她倒是很稳重很安定,却也从来不屑于去抓住另一个人。他们相处的方式,其实仍然是友情以上,恋情未满,不过,这样反而长久。
不管怎样,璇玑还是很替他们高兴的。
“那你们打算要小孩吗?”璇玑又问。
“我打算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小孩。”锦夜淡淡道:“我不想自己生,伽夜则是无所谓,与其这样,不如领养一个,世上也会少一个不幸的孩子。”
璇玑“哦”了一声,没有做声。
相比锦夜他们的理智与冷静,自己的父母,就显得太过激情与浪漫主义了。他们是典型的“非你不可”,磨到今时今日的平和温馨,过程真的不太容易。
……当然,她没有想到,其实他们仍然在继续“激情”且“浪漫”着。
闲聊间,锦夜已经到了今晚的宴会地点,酒店不算豪华,杜若和她的丈夫都不算特别有钱的,不过,里面却布置得温馨别致。客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顾延卿因为是教父的缘故,不得不亲自操办很多事情,他的身影很忙碌,璇玑也没有去打搅他。
等他们走过几道门厅,便见到杜若挽着发髻,抱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迎了过来。她依旧很漂亮,只是眉眼平和了许多,少了当年咄咄逼人的艳色,让人觉得慈祥友好。
“锦夜。”她一走过来,便给了挚友一个熊抱,锦夜也小心地抱了她一下,当然,不敢太用力,怕压到了她怀里的婴儿。
“对了,囡囡的名字取定了没有?”分开时,锦夜问。
“柳卿。”杜若微笑道。
锦夜一愣,随即淡然道:“也好。挺好听的。”
世上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总得接受一些,妥协一些,……再追忆一些。
就好像麦影西曾经的著名建筑师梦。
放弃什么,得到什么,从来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标尺。
“不过,你取这个名字,他……不会多想吧?”锦夜又问。
这个他,自然是杜若的丈夫了。
“当然不会,这个名字还是他起的。如果你在担心,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杜若低下头,很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全部了,其他的事情,老实说,我根本已经不放在心里了。女人有了孩子,什么就是浮云。”
“我妈好像更喜欢爸爸些。”璇玑在旁边委屈地嘟哝道。
锦夜哭笑不得,“你爸妈是伉俪情深,你别捣乱。”
璇玑这才闭了嘴,“不过,你们都成双成对了,还有爸爸一个人,好可怜,杜若阿姨,你有什么好女孩,介绍给我的另一个爸爸吧。”
杜若冲着宴会那边怒了努嘴,“我早安排好了。”
宴会那头,顾延卿刚刚和司仪说完话,转过身,便看见那个迎面走来的女孩,极干净的五官,带着一身的阳光。
美好,一如故事最开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