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过后,母亲和大妈回来了。亲眼见着儿子的两位母亲异常兴奋,一进门就滔滔不绝地讲述她们在县城的所见所闻,介绍永强、永明的工作、生活等情况。尤其是母亲,精神颇佳,不停地给媳妇和女儿说,县城和过去大不一样,人们一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那些穿军装和穿干部服的也没有官架子,对老百姓说话很有礼貌,轻言细语,态度和蔼可亲,看得出都是些正派、有教养、有良知的好人。永强和永明能和这些好人在一起工作,她也就完全放心了。母亲还对儿媳说:“看得出永强没有撒谎,他的确工作很多,很忙。不过,昨天永强给我说了,等你生产时,他无论如何也要请假回来一趟。”
蓉蓉苦笑了一下,雪梅感觉到嫂子的笑怪怪的,似乎比哭还难看。
母亲说得没错,县城和过去大不一样。小雪梅也明显地感到乡村小镇也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过去的吵闹声、哭喊声,咒骂声、叹息声变成了谈笑声、欢呼声、歌颂声;长期以来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从不过问政治的穷苦百姓也精神振奋、容光焕发,积极投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欢天喜地地忙个不停。最为突出的是那些穿着灰色干部服的工作队员,他们穿梭于大街小巷,走村串户,调查研究,访贫问苦,真正成了村民们的贴心人。小镇上太平祥和的一派大好气氛深深触动了雪梅幼小的心灵,她一口气奔往旮旯湾,把镇上出现的新气象一一告诉父亲,企图说服父亲把所有财产搬回小镇,继续做他的生意。这样既能照顾一向体弱的母亲,全家人又能团聚在一起,兴许她还有希望上学读书。顽固不化的父亲一点也不被女儿的苦心所感动,坚持他的守旧观点和立场。他对女儿说:“小孩子家懂个啥,改朝换代的事是时有发生的,我经历得太多了,风水轮流转,世道说变就变了。不过,不管哪个朝代,我都是凭我的一双手,靠我的勤劳俭朴过日子,我不想发横财、占便宜,但也不愿再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穷日子,更不愿介入那些是非,还是祖上留下的这片偏僻的旮旯湾太平保险,这与世无争的日子好过。你回去和你嫂子好好照顾你妈,叫她安安心心养病。”
雪梅扫兴地回到了镇上的家,心里十分郁闷,可她什么也没对母亲说,因为她不忍心再让母亲不高兴。
一个星期后,嫂子平安地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女婴。母亲当然万分高兴,这是她唯一的亲孙女,媳妇再次让她当上了祖母,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激和激动。母亲托进城赶集的人给哥哥捎去口信。哥哥的确兑现了他的承诺,回了一趟家,给嫂子买来了活鸡、鲜蛋、猪肉、白糖、红糖、挂面等食品以及给孩子缝制衣服的布料,并给孩子取了名字叫燕儿。他的本意是要叫厌儿,但怕惹母亲生气,所以没说穿,永强第二天清晨就向母亲告别,说工作太忙就回城去了。父亲仍然守在旮旯湾,对于家里添人进口表现出无动于衷。雪梅心想,要是嫂子这次生的是个男孩,父亲恐怕早就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地跑来看了。
服侍产妇、照料婴儿的担子绝大部分落在母亲的肩上。心地善良的母亲想到自己的儿子不在家已经很对不住媳妇了,要是她这个当婆婆的再不尽心尽力地关照、体贴儿媳,那就更不像话。嫂子奶水很少,满足不了婴儿的需要,所以母亲每晚至少要起来两次给小孙女换尿布、喂糖水或米浆。这些事情她既不忍心又不放心让刚满十四岁的女儿来做,只能自己硬撑着。
十天不到,日夜操劳的母亲再次病倒,病情很重,来势凶猛,通宵咳嗽,喷射性地吐血,水米不进,不停地呻吟……两三天时间瘦了不少,面容苍老,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被吓蒙了的雪梅束手无策地放声大哭,惊动了住在隔壁的干妈,干妈见状也差点吓昏了,赶忙叫雪梅跑到下街去请来了中医,医生进门摸了脉相,看了舌苔后直摇头,走到门外对干妈和梅子说:“晚了,没救了,多好的一个人呀!真可怜!你们快给她准备后事吧。”边说边走,一样药都没开。
惊恐万分的女儿万万没想到母亲这一病就再也起不来了,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医生的话,她觉得他很讨厌、很可恨,边哭边揪着干妈的衣襟说:“大妈,他说得不对!我妈妈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她永远不会死的!求求你了,大妈,你一定要帮忙,找个最好的医生把妈妈的病治好,千万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去。”
大妈拍着干女儿的肩膀,心情沉重地说:“乖孩子,别太难过了,你本来就体弱多病,万一急出病来,又让你妈担心难过。我和你妈相处快三十年了,亲如姐妹,我也非常舍不得她离开,我会尽力说服你爸爸把她送进城医治。在你爸爸未到来之前,我们还是先在这街上请个西医来诊断诊断,看到底是什么病。”
缠着小脚的干妈磕磕绊绊走到被区人民政府接管不久的卫生所,请来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医生给母亲量了体温和血压,用听诊器在母亲的前胸、后背等部位听了又听,并用手指敲打、按摩了好一阵后,直言不讳地当着母亲说:“大娘这病拖得太久了,已经延误了治疗时间,现在身体特别虚弱,气血两亏,肝、肾、脾、肺都严重受损,加上疲劳过度,很难恢复。我们所现在医疗设施很差,缺乏检测仪器,无法确诊大娘患的是什么病,但我可以肯定她的肝功能、肾功能以及肺都有毛病,而且比较严重,又加上外感,所以情况危险,我先开点治外感的药,建议你们把她送到县城的大医院去彻底检查治疗为好。”
把医生送出门时,大妈小声地问送到大医院有救吗?医生回答:“这就说不准了,病人身子实在太虚弱,一路颠簸难保不出事。”
得知母亲病重的父亲抛开了旮旯湾的一切农事杂活,慌慌忙忙地跑回了镇上,并带来了从他二哥那里借来的一整套抽鸦片的烟具和一些已熬制加工好的熟鸦片烟。进门见到妻子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听女儿讲述母亲近些天来的病况和医生的诊治情况时,两行凄楚的眼泪顺颊而流。但当嫂子和女儿要求把病人送进城去医治时,他坚决反对,他说那是把钱丢在水中,一点作用也不起,反而让病人活受罪。他顽固地坚持做两件事:一是每天三次点上烟灯,用烟杆挑上熟烟放在烟枪圆形小孔上,就着烟灯火苗烤成烟泡,又用嘴含着烟枪嘴部,狠狠地吸,边烤边吸,然后把浓浓的鸦片烟雾对着母亲的口、鼻喷进去。在浓浓烟雾的麻醉下,母亲昏昏沉沉,终止了咳嗽声和呻吟声。二是请来端公给母亲驱邪、除魔。
经过三四天吞云吐雾、锣鼓喧嚣的折腾,母亲的病情不但无一丝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眼瞠深深地凹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背部和手足瘦得皮包骨,腹部却肿胀得透亮。精神十分疲惫,神思恍惚。从心底里埋怨和责怪父亲的女儿慑于父亲的专横跋扈和淫威,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忧心如焚,暗自哭泣。神志不清的妈妈一听到女儿的哭声就立刻清醒过来。清醒时的母亲不是考虑自己是否进城看病,而是托大妈请人到汪家屯子尽快把自己的亲娘接过来,因为她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母亲还叫父亲给城里捎个信,叫永强请假回来一趟。大妈和父亲都照办了,第二天清早,外婆就由大表哥陪同来到了女儿家。第三天傍晚还不见永强的影子。父亲借题发挥地把胸中的怒火全往永强头上发泄,顿足捶胸地骂道:“这个不孝的东西!自己的亲娘病了都不回来看一眼,简直不是人!”
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责怪他,肯定是工作太忙,请不了假,脱不开身,他有他的难处,我理解他。你们放心吧,我一下子死不了,我一定要等到他回来,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母亲话音刚落,帮忙捎信的人推门进来了。说他在城里待了两天一夜都没见着永强,据永强单位的同志说,永强和另外两位同志出差了,去的那个地方边远偏僻,无法通电话。等永强回来,他们就立即通知他,叫他赶快回来看看。
母亲又一次处于神情暗淡、思绪恍惚状态,嘴里喃喃地说着胡话。再度清醒过来的母亲当着外婆和父亲的面,把媳妇和雪梅叫到跟前,欠着身子从床头柜里拿出几包东西交给父亲说:“里面是我们两人的辛苦钱,也是我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点私房,原打算留作应急备用。如今我快要走了,再也操不了这份心了。但我还是有几桩事放心不下:一是我妈这辈子为我付出太多,为****碎了心,我还没好好孝敬她一天,就要离她而去了,实在对不住她老人家。二是梅儿年幼,正处于懵懵懂懂的年龄,我又没供她读点书,还不知我走后她在后娘的手中怎么过日子。三是儿子虽然吃上了公家饭,有了一份正当职业,但和媳妇总是磕磕绊绊,格格不入,有我在降得住他,还勉强过得去,待我死后,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媳妇又怎么过下去。今后这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就靠你了,这些积蓄你就斟酌处理吧。”
为了让母亲走得安心,父亲几乎没怎么思索就把这几包东西打开,从中取出一部分来分成三等份。当着母亲的面,一份很恭敬地递给外婆,一份交给儿媳,一份交给女儿。蓉蓉接过手后跑进自己的屋里号啕大哭。梅子心乱如麻,泣不成声地对着母亲说:“妈,我不要,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你赶快好起来。”母亲既有些生气又有些激动地说:“傻丫头,这是你爸爸的一片心意,这和妈妈活着没活着没什么关系,任何东西都是用之则贵,你现在觉得不稀罕,等你急需时,再向别人伸手恐怕就难了。”
似懂非懂地听了母亲的话后,小梅子勉强地把父亲的“心意”接了过来。外婆不但坚决不要这份财物,而且还悲悲切切地对母亲哭诉着:“我含辛茹苦地把你抚养成人,希望你能为我养老送终,如果老天不长眼,硬要叫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我命中注定的。我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连活都不想活了,还要钱米干什么,唯一的一个亲生女儿都在我的前头走了,钱财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我在汪家几十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汪家的儿孙们绝对不会亏待我。你就不要想得太多,安安心心地养病,但愿能尽快地好起来。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大数已尽,你就放心地走吧。为了我的宝贝外孙女,我这老婆子尽量硬撑着多活几年,把她接在我的身边,把她抚养成人。原来我已给你们夫妇提过,你汪家哥嫂是贤惠、厚道的好人,他们的幺儿是个英俊、聪明、懂事的好小伙子。他们早就有为小儿子提亲、亲上加亲的念头,是我认为孙儿、外孙女都还小,劝他们不要操之过急。现今看你病成这个样子,我想趁你还在,就代替他们征求你们的意见,要是你夫妇俩都同意,我就把她接过去,陪我做个伴,等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再为他们操办婚事,以便了却当老人的一桩心事。”父亲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并声称多谢外婆费心。
母亲慢条斯理地对外婆说:“梅子这孩子我了解她,别看她表面上柔弱内向,不多言不多语,但内心十分刚强,不易受人摆布。她从三四岁开始,就一门心思地想上学堂读书,但我始终没满足她的这一愿望,非常对不住她。我走后,只希望她爸爸能够善待她,不要强迫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婚姻问题。现今已是新社会了,不要为她操劳了。你老人家为儿孙苦了大半辈子,我无以回报,只盼您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我也就瞑目了。”
母亲还拜托大妈和外婆协助父亲物色一个贤淑厚道、善良能干的好女人来操持家务和照管他的饮食起居,让她能安心上路……
交代了这一切已是午时三刻,母亲又进入深度昏迷状态,直到深夜二时许,永强连声呼喊妈妈时才再度醒来,而且精神颇佳,和儿子、儿媳说了好一阵话,还吃了外婆为她熬好的小半碗稀饭。永强坚持要把母亲接往县城医治,外婆和大妈背着母亲悄悄地对永强说:“孩子,别白费力了,已经来不及了,你妈刚才表现出的这一切都不是好兆头,是回光返照啊!”
永强一边埋怨父亲极端不负责任,一边冲出门去,待他找来滑竿和轿夫时,可怜的母亲已经气息奄奄了。大妈忙把永强、雪梅拉到她的身边,一双儿女刚把亲爱的妈妈从床上扶坐起来,她就断了气。操劳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享过一天清福的母亲,就这样带着深深的牵挂无限遗憾地离开了人世。外婆在她的眼皮上摩了好几下,她的双眼才紧闭上。时值农历正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