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老城广场,布鲁伯格很快找了家咖啡馆坐下,点了杯咖啡和一小瓶亚力酒。广场上人来人往,正可为他驱散孤独——一个蓬头垢面,貌似乞丐的人追着一群游客;两个留胡子的人为了菜价争吵谩骂;一个男孩儿推着一车红辣椒。在法国时,他的朋友雅各布·罗森曾满含深情、喋喋不休、连篇累牍地跟他们谈耶路撒冷。陷在臭烘烘的壕沟里,等待着不知会劈开谁的脑袋的子弹,雅各手握铅笔头,为他从未谋面的耶路撒冷谱写着一首又一首的诗篇。布鲁伯格想也许他到这儿来是为了雅各:送死者回家,带着阴魂逛市场。如果他是个规规矩矩的犹太人,布鲁伯格本应到哭墙去为雅各祈祷,也为他母亲祈祷。
邻桌戴红色塔布什的老人正在用蘸了橄榄油的棉球擦拭面前的一堆硬币。在布鲁伯格眼里,他太像一幅画了,简直不真实。不过他并不打算画他。布鲁伯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折断一根炭笔,迅速画了几个圆,便是附近推车上的一堆西瓜,又捡起不知从谁的盘中掉落的一小块湿面包作橡皮。他画了几幅画,都是静物。广场上渐渐空无一人。布鲁伯格抬眼看到北极星在地平线上闪烁,两个女人拿着棕色陶罐向前方街道的水泵走去。她们费力地扳着把手,却徒劳无功,最终只得到一股细流,也就淌了一两分钟。布鲁伯格听说水池的给水量减少了。
离开咖啡馆时,布鲁伯格郁闷而沮丧。这是他的最后一个逍遥日,他却将半日时光浪费在和上流社会的人闲扯上。明天上午也会很无聊,他得去见“犹太妇女工人农场”的社会主义拓荒者们。
该回家了,不应把乔伊斯独自抛下这么久,特别是在那件事之后。不过他对罗斯说的是实话,谋杀后几个小时还吓得心里瑟瑟发抖的是他,乔伊斯则镇定地替他擦掉身上的血迹。
布鲁伯格朝大马士革门走去时,一群穿着破旧的阿拉伯长袍的光脚小男孩儿紧紧尾随其后。他们拽着他的袖子,脏兮兮的小手伸到他面前。他把几个皮阿斯特硬币塞进一只小手里,摆脱了纠缠,加快了步伐。
出了城门,布鲁伯格绕过谷仓和一排旅游车。他觉得很累,走不动,却没钱坐出租,便朝山上最近的公交车站走去。在他身后,一辆汽车缓缓爬行,车头灯照着他。布鲁伯格转过身,还是那辆将他带到这里的浅黄褐色宾利车。车停在了他身边,车窗摇下,露出罗斯的脸。
“哦,太棒了,我就觉得是你。要搭车吗?”
布鲁伯格想拒绝,但他的腿很疼,乔伊斯还在等他。
他和罗斯坐在后座上。
“画画了?”
“是的。”
“迷人的地方,是吧?灵感永不歇。”
“我还没来多久。”
“是呀,当然。”
驶离昏暗的城市街道,他们朝阿布托尔开去,用不着布鲁伯格指路,便直奔他家。罗斯摇下车窗,一股烧过的骆驼粪味儿闯进车里。
“请不要误会我要说的话。我是在想,你需要画室。今天你走后,我想起——我的房顶上,有一片带遮檐的空地,面积挺大。太理想了,真的,能看到全城的景色,很震撼。不要有压力,当然——你画什么都行。我不是想……”
“多谢美意,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
“哦,什么时候都行,白天晚上都可以。你不会打扰我们的,而且我对你的画很感兴趣。”
“好吧,容我好好想想。”
沉默。罗斯凝视着夜色。路边稀稀拉拉的房子,窗户里透出点着的油灯。十分钟后,车停了。
“想必是到了。”
布鲁伯格下了车,与罗斯道晚安。
“也许你会改变主意。不管怎样,来看看风景吧。”
布鲁伯格目送罗斯离开,直到汽车尾灯消失,才走下马路,在桉树丛里小便。一只迷途山羊从他面前穿过,脖子上挂着个锈铃铛,发出沉闷的声响。布鲁伯格走过自家窗前。乔伊斯在床头灯上罩了块蕾丝方巾,正坐在椅子上看书。他轻轻敲了敲窗户,乔伊斯马上抬起头,似乎一点儿都不吃惊,他想她好像在等什么人。看到布鲁伯格,乔伊斯立即合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