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皮长坤背着行李走出公安局大院时,身后尾随着恋恋不舍的战友们。他们一次次地被皮老四挡了回去,又一次次地跟了上来,大家都想多陪老四一会儿,哪怕是多走几步路,抽上一根烟也行。李东海挥了挥手,叫送行的战友停步,他说:“同志们,别送了,老四到下面锻炼几个月,很快就会归队的!”
“老四,早点回来呀!”
“老四,到了新单位,有空记得给我们来电话,写信,缺个啥说话就是了。”
“什么时候归队,告诉我一声,我开车去接你。”
……皮老四点了点头,冲着大家笑了笑,登上了一辆顺道的车,消失在晨雾之中。我从皮老四脸上看得出,他像一头断了翅膀的孤雁,暂时退出了战斗序列。
皮长坤走后,李东海叼着香烟,坐在传达室门口发呆。李东海一直替皮老四鸣不平,他想不通,甚至打谢恒远的心都有了。刘正止住他,轻声说:
“怎么又闹脾气了?李东海同志,我告诉你,你是党员干部,就要有党性,有奉献精神,看看自己佩戴的金盾,想想牺牲的战友,你这点委屈算什么?要相信自己的同志,相信党!”
几十年后,学医的孙子告诉我,皮长坤的这种过激行为是一种病症,被美国着名精神病学家Rache称为“战争应激反应”。患有这种病症的军人可能会在战争结束后的数周、数月甚至数年间,都一直处于战场上才会有的特殊亢奋状态,最后达到“崩溃点”,出现严重精神委靡不振、反应迟缓,甚至记忆、语言功能退化,战争噩梦,终日独处脱离群体以及其他轻重不等的抑郁症状。相对那些严重的患者,皮长坤算得上幸运的了。
上午九点十三分,我第一次在验尸房的登记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康城公安局的验尸房是一间地下室,站在门外就能感到一股阴森寒冷的凉气扑面而来。刘正穿上白大褂,戴着一顶手术帽,更像一个医生,而不是警察。他熟练地推开房门,领着我和杨瑾走了进去。
我静静地用肥皂清洗双手,拿起刷子开始清洗手指,我默默地注视着墙上的挂钟,按照尸检规定,刷手、刷臂,一次三分钟,刷了三次后,再将双臂浸泡在消毒水中,两分钟后,整个消毒程序完毕。我用干毛巾擦干双手,换上白大褂,戴上手套,走进了解剖间。
被害人邓招娣静静地躺在验尸台上,一旁放着装满器皿的托盘,刘正高举戴着手套的双手,走到台前,揭开遮尸布,与负责记录的杨瑾交换了一下眼色,淡淡地说:“开始吧!被害人邓招娣,汉族,年龄十六岁……”杨瑾握着记录本,一面记录,一面复述刘正的话。我则像个旁观者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傻傻地望着两人。
“头部!”刘正将聚光灯对准邓招娣的头部,“头发长,僵硬,有两处被人拔掉。是凶手从后面抓住死者的头发,用力向后猛拉所导致的。”刘正指着两处创口对我说,“看得出这人的力气很大,应该是男性,一下子拔掉了邓招娣的两大撮头发,而山洞现场并没有发现大量散落的头发,这证明你的分析是正确的,第一案发现场不在山洞。”
“为什么扯她的头发呢?”杨瑾好奇地问。
“固定住头!”刘正将我们的注意力转向了邓招娣的脖子,指着那道致命的刀口说,“为了固定住邓招娣,这样好使她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刀口之下,然后凶手用利器从她的右面横着划过,穿破喉咙,割断了她的右侧颈动脉和气管。这样,血液就像喷泉一样往外射出,一刀致命,悄无声息。当然,作案地点会有很多血块,山洞内没有。招娣告诉我,谭雪峰的分析是正确的。”
我听了并没有感到满足,觉得自己的脖子堵塞着一些东西,很想剥开看个仔细。我望着邓招娣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她仿佛告诉我,当时,自己的血是从颈部向外喷射,将四周喷射成血红的一片,透过福尔马林的味道,我似乎感觉到气管正在吸入大量的血液,耳边回荡着招娣临死前发出的低沉呼喊,这是从她的肺部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还夹带着深红色的黏液。
“凶犯是一个左撇子,或者是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刘正说。
“为什么呢?”我问。
“很简单!一般人握刀用右手,那么邓招娣的伤口应该从左侧耳垂向下,也就是凶器是从左面横着拉过,穿破喉咙,割断她的左侧颈动脉和气管。但她的恰恰相反,而且很熟练,这就排除了急于灭口或是慌乱中用左手的可能性,只能说明这人是一个左撇子。”
“这是什么?”刘正用镊子探入邓招娣的喉管,从里面夹出一块带血的碎纸片。杨瑾将金属托盘内的纸片清洗干净,小心翼翼地展开,她惊讶地抬起头对刘正说:“老刘,是张破碎的照片,有一个人的模样。”
在聚灯光下,这的确是张破碎的照片,里面仅剩一个人的头像。这人很英俊,梳着分头,穿着一件美式军便装。
“很眼熟!”刘正说,“他很像……”
“赵九妹!”我和杨瑾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赵九妹!就是赵九妹。”
“难道赵九妹是个男的?是他杀死了邓招娣?为什么啊?是邓招娣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杨瑾问。
“不要瞎猜,这样很容易走入侦查误区。”刘正说,“从伤口的划痕看,凶器不是特务配备的伞兵刀和匕首,而是当地猎户防身用的猎刀。”
“猎刀?”
“对!猎刀!林场家家户户都有的猎刀。从邓招娣的伤口看,凶手手法很熟练,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他一只手拉住招娣的头发,让她的颈部暴露在外。另一只手则从身后用猎刀那么一抹。这是部队里摸岗哨特用的招式。”刘正一面说着,一面模拟着罪犯作案时的动作。
刘正抬起招娣布满伤痕的手腕,又指了指两只脚踝处雷同的伤痕,说:
“邓招娣被害时人被捆得很紧,无法动弹。从绳索捆绑的痕迹看,这是美国陆军特有的捆绑方法,他们叫这种为‘捆猪法’。从手腕绑到大腿,嘴也被堵上。另外,招娣的臀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出血点,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她曾经想逃脱,或者是用力挣扎过。”
听了这话,我的脑子里模糊地闪出当时的案情:证明赵九妹真实身份的照片,被邓招娣发现了。赵九妹威胁邓招娣,叫她不要声张,但招娣却将照片吞咽进嘴里,最后招来杀身之祸。也不对啊,那赵九妹为什么要捆绑邓招娣呢?
刘正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凶手一定想从邓招娣口中知道什么事儿,所以才捆绑她,胁迫她说出秘密。最后杀了她。”
“秘密?会是什么呢?”
“让邓招娣告诉我们吧!”刘正继续验尸,“乳头被切割,腹部没有伤痕,”当他检测到招娣下身时,突然停顿了,透过口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火焰。杨瑾感到老刘的停顿,她凑近一看,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骂了句:“这帮畜生!不得好死!”
我积攒了全部的勇气,来到邓招娣身边,天啊!她临死前竟被人强奸过。我不敢正视邓招娣那张脸,因为我感到她并没有死,可能某种原因昏厥了,作为一个异性,我无法用理智战胜感性,正视她的身体,这一切皆基于“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基本的道德底线。
刘正镇定片刻后,说:“被害人阴道口有撕裂的痕迹,这是处女膜破裂留下的伤痕,不是陈旧性的。阴道口有淤血,两条大腿内侧有抓伤和擦伤的痕迹。”
杨瑾沉默着站在那里,低着头,手里抓着记录本。
“瑾妹子?”刘正轻轻地用肘关节碰了一下她的肩膀。杨瑾突然战栗了一下,好像被烫伤了似的。她抬起头,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有愤怒,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强烈复仇的情绪还有恐惧和不安。
“老刘,你……你……说……啥……”杨瑾力图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声音却走了调。
我从杨瑾手中接过记录本:“大姐,你先休息一会儿吧,够累的!”
望着杨瑾离去的背影,我能体会她的感受,自打从事侦查员这项职业后,我就知道很多女人对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保持着沉默,承受着男人无法想象的屈辱,这是一种无法与任何人一起分担的痛苦。她们只有在私人隐秘的空间里与天神对话,寻求慰藉。同为女性,杨瑾此时的痛楚我们是无法体会到的。
“老刘,是赵九妹干的吗?他是个男人?”我问刘正。
“让证据说话,不要妄下定论!”刘正缓缓地拉上遮尸布,我最后看了看邓招娣的眼睛,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通知东海,准备车!”
“去哪?”
“巴里斯大学!”
8巴里斯大学“他叫陈子白,是我中美班的学生,这人喜好听川剧,特别是《九尾狐仙》这出”……“对!这个九妹是个男人,但从言谈举止看,简直就是一个女人……”“陈子白是一个左撇子,写得一手漂亮的魏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