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约莫七、八名男子,身穿灰色裋褐,头上裹着黑巾,长得人高马大,手中各自拿着一把带刺的铁棒。
糟糕,竟然是贼寇!
见此情形,苏拾花并不畏惧,“嗖”地拔剑而出,想也不想地挡在兰顾阴身前。
兰顾阴似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小花……”
“阿阴,你快逃!”她紧紧盯向这群贼寇,只见他们面无表情,肌肤黝黑出奇,就像庙里的泥石头,每个人皆是一副木讷无神的表情,让苏拾花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总感觉他们长的是同一个样子。
兰顾阴没有动,看着那道挡在自己跟前的娇小背影,正全身绷紧,警惕十足,仿佛一只竭尽全力保护着幼崽的母豹,不允许……他,受到半分的伤害。
刚才,她说叫他快逃,不禁想到当年那个夜晚,她也是叫他快逃,然后留下自己一个人,面对危险,孤军奋战。
那群贼寇一言不发,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步近,行走间的姿势十分奇怪,步履蹒跚,一摇一晃,如同是刚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僵尸一样,再加上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将气氛烘托得说不出的诡异。
但苏拾花来不及多想,因为对方已经出招,她身法敏捷,流矢而去,转瞬便避开两名贼寇的攻击,说来也出乎她的意料,通过几个月来的专心习练,她的功力与日俱增,尤其是内力修为大有长进,再配合武功书册上的招式,学起来几乎是手到擒来一般,快到超出自己的想象。
如今她出手,早已不同往日,剑法连绵完整,巧妙犀利,江湖上的泛泛之辈根本不是她的敌手,只是当局者未曾察觉而已。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无法占据优势,因为这群贼寇虽然动作古怪僵硬,但每次苏拾花出招,他们都仿佛提前预知似的,总能及时避开。
兰顾阴立在一旁观望,树荫下的那张清雅面目显得隐晦不明,他当然知道,这群突然冒出来的贼寇,根本不是人,而是,被幻术操控的木偶。
当着他的面,还敢玩得如此愉悦。
他藏于袖中的两指拈有一张符纸,趁苏拾花转身之际,松指一抛,符纸宛如轻巧的蝴蝶贴上她的背心,当“贼寇”们靠近苏拾花身边时,迅速受到强大灵力的干扰,动作有所凝滞,而不曾察觉的苏拾花一剑挥去后,左掌顺势拍中一方的胸口,触碰间,只觉那人高马大的莽汉,居然跟团棉花似的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不及回神,面前又有人影晃动,她本能地擎剑劈下,对方没能躲开,一只手臂“咔嚓”一响,被硬生生削掉,苏拾花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总觉得那不是手臂,而是一块被砍掉的木头……
不遑想,临近的二人又被她的剑风纷纷扫向两旁,撞到树干上,浑身发出咯吱咯吱古怪的声响,最后他们瘫的瘫的,倒地的倒地,苏拾花收回剑势后,贴在背后的符纸也随之消失,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兰顾阴一声痛苦的呻吟,她匆匆回首,看到兰顾阴身形半瘫半软,扶着树干勉强站立。
“阿阴!”她顾不得留意周围动静,惊惶地跑上前,“怎么了,是不是崴到脚了?”
兰顾阴点点头,浑身发抖,脸容惨白,显然被方才一幕吓得不轻。
“别怕,有我在呢。”苏拾花一阵心疼,伸手搀扶他,同时笑着安慰,“阿阴,你别担心,这群家伙全都被我打败了,不信你瞧……”
一回首,不由得傻眼,只因前方一个人都没有,地面毫无血迹,甚至连对方的那只断臂也不见踪影,而在他们之前倒下的地方,只残留着一小堆木块,像是散了架的木偶,至于先前的那场打斗……就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拾花呆呆睁着眼,有些无法置信,心中觉得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原因,最后只好挠挠头,得出一个结论:“他们……逃得好快……”
她没有怀疑,兰顾阴暗自放下心,继续装成脚腕很痛的样子。
苏拾花不敢多做停留,搀扶着他上山回家。
原本有些担心,但兰顾阴一直说没有大碍,苏拾花只好交待他好好休息,便合门离开了。
外面的蒙蒙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泥土芳香透过敞开的窗扇,洗涤着屋内的空气,兰顾阴坐在桌前,斟杯清茶,呷了一口,被润得生出红泽的薄唇方缓缓启开:“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窗外,男子咯咯轻笑。
兰顾阴长眉斜挑,不紧不慢地开口:“趁我没改变心意前,你最好赶紧消失。”
男子仿佛没听出他的警告,仍是轻轻一笑:“可怜了我的那些木偶,全被你的那个小美人毁掉了,怎么办?”
兰顾阴毫不犹豫,冷冷吐出两个字:“活该。”
男子讶然地倒吸口气,尔后又忍不住发笑,故意用着充满挑衅戏谑的语气道:“好吧,既然你不赔,我也没有办法,倒不如,去找你的小美人……”
话音未完,兰顾阴手中的茶杯已经化为四分五裂的碎片,其中一枚快如闪电般射去,正中窗外男子的眉心。
男子满脸呆愕,被碎片刺入的额际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从他的脸上迅速扩散到全身,一刹间,整个人支离破碎,变成了无数暗黑色的羽毛,四散飞扬。
兰顾阴切了一声,慢慢侧过脸来,看向坐在自己身旁,一脸坏笑的男子。
他面如春风,玉簪绾发,身穿一袭纯黑锦袍,在俊魅的容貌衬托下甚是雍容华贵,最特别的是那对凝人的瞳孔,尽处幽迷影叠,恍若能折射出海市蜃楼的幻境。
是重眸。
“下手这么狠……幸好那只是我的幻影。”他半笑半抱怨地讲。
兰顾阴重新给自己斟了杯茶,低头浅嗅,小口慢啜,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对于不请自来的人,我出手一向不留余地。”
虽说破了他的结界,但未必会叫他放在心上,羽楼扇太了解这个人了,心性冷薄,喜怒无常,骨子里都是冰一样,即使真的动怒,也是阴冷冷地笑,而这一次颇动肝火的模样……他倒是心知肚明:“怎么,生气了?我又没有伤害到你的小美人。”
真的伤害到,恐怕现在他就不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了。
兰顾阴眉头一皱:“你这么玩,就没想过会被她察出端倪?”
羽楼扇耸动肩膀,显得大不以为意:“察觉出来又怎样,这还不是你轻轻一咒的事,不愿意让她知道,封印住她的记忆便是了。”
一旦封印住她的记忆,那么她将会忘掉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事物。
兰顾阴撇过脸,没有作答。
“怎么,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吧?”似乎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重眸狭眯,愈渐莫测冥黑,“看来传言是真的。”
兰顾阴拧眉疑惑:“什么真的?”
“悉雾岭岭主那里放出消息,说是……”羽楼扇托着腮帮子,故意卖下关子,方才闲闲笑道,“说是一向薄情寡欲冷血无情的兰主,如今终于春心大动,被个凡俗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现在看来,倒未必是假的。”
对于兰顾阴不肯回悉雾岭的事,悉雾岭岭主可是好奇的要死,可惜族中人人惧怕兰主的威慑,没个敢过来找死的,所以才联合外族的这个家伙,过来试探口风。
兰顾阴嘴角一抽,就猜到老婆子不是省油的灯,八成是她故意走漏风声,让这家伙来寻自己的麻烦。冷冷开口:“你看完了,可以滚回去了。”
偏偏羽楼扇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模样,看来悉雾岭岭主果然找对了人选:“你看上她哪里了?胸大?屁股大?唔……好像都没有,不过呆呆蠢蠢的,倒也蛮讨人喜欢。”一道阴森的杀气猛然袭上面门。
“你跟踪她?”一眼,足以使人心惊胆寒。
羽楼扇泰然自若,笑了笑:“这么凶干吗,我又没吃了她,不过是观察几天,嗯……我有嗅到她身上的气味,纯阳体质,你想用她来增强法术?”
兰顾阴不置可否。
羽楼扇纳罕地啧啧两声:“真没想到,你居然为了一个纯阳女浪费这么多的时间,让她丧失心智,心甘情愿成为你的禁脔,不是很好?”
兰顾阴哼笑,形态优美的下颌轻抬,颇具傲慢:“怎么,许你玩,就不许我玩?”
对,只是好玩,喜欢看她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喜欢把她掌控在自己的手掌心里,他沉浸其中,玩得乐不思蜀。
不过,她只限于他,只能让他一个人玩。
羽楼扇挑眉讶叹:“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
兰顾阴不耐烦地警告:“黑乌鸦,这里不是你们羽氏一族的地盘。”
“但也不是你们悉雾岭,不是么。”羽楼扇嘿笑着反唇相驳,继而无奈,“阿阴,咱们许久未见,你怎么依然是这副臭脾气,莫不,还记着小时候的事呢?对啊,说起来,你差一点就成为我的……”
作为术族中两大年轻的宗主,他们的关系似敌非友。尤其对兰顾阴而言,这家伙简直讨厌的要命!
至于原因么,羽楼扇依稀记得那么一点点……大概是在儿时吧,尽管兰顾阴年纪还小,但容貌已经可说是美得惊人了,一袭白衣,长发如墨,清清瘦瘦的,看着根本不像男孩子。以致七岁时他们第一次相见,他居然脱口喊对方“兰妹妹”。
那时悉雾岭岭主“扑哧”一声,几乎笑得合不拢嘴,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句,可惜小阴不是女孩子,否则将来一定嫁给他当媳妇。
原来是男孩子啊……当时他还觉得好惋惜来着,自然没有留意到兰顾阴一副要杀人的眼神。
轰隆——轰隆——
地动屋摇。
提及往事,果然又令某人大动肝火。
“阿阴!”苏拾花急忙推门而入,当步进屋内时,发现他身旁竟然坐着一位容貌俊魅的陌生男子,不由得目瞪口呆。
“你、你是……”她看看对方,又看看兰顾阴,一时不知所措。
兰顾阴才知对方刚刚是故意激怒自己,直恨不得扒下他一层皮来,迟疑下道:“他是……”
“哦,我是阿阴的弟弟。”羽楼扇笑嘻嘻地打断,开口向苏拾花自我介绍,同时还分外亲切地搂住旁人的脖子,表现得十分熟络。
兰顾阴脸都绿了。
“弟弟……”这么说来,他是阿阴的亲人?苏拾花惊愕到张大嘴巴,吐字打起结巴,“可、可是……你们看上去不太像……”
“他不是。”兰顾阴立即否认,随手拨掉那只令人讨厌的胳膊。
“嗯,具体说来,我是他的表弟。”羽楼扇定定看着她,眼睛眨啊眨啊,闪亮亮的,仿佛无数璀璨星光,完全是副无害可亲的模样,“我叫羽楼扇,你叫我小羽就好了。”
“小羽……”苏拾花忙不迭点头,仍有些回不过神的怔仲,“小羽,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他哂笑解释:“就在刚刚。”
提起刚刚,苏拾花突然一脸紧张:“对了,地震!”扭头寻望四周,发现门窗寂静,一切如常。
“没关系,这里经常动不动就地震的。”羽楼扇不在意地挥挥手,故意扭头,冲旁人意味深远地一笑,“对吧,阿阴?”
兰顾阴瞪他。
苏拾花这才放下心,想到终于有亲人上山来探望阿阴,简直又惊又喜:“小羽,你打算在这里住几天吗?”
羽楼扇刚要答,兰顾阴森冷冷的声音已经传来:“不,他一会儿就走。”
苏拾花闻言颇感失望,小声呢喃:“一会儿就走吗……好不容易才来一趟的……”
背后正笼罩着一团咄咄逼人的杀气,羽楼扇只好摊手道:“没办法,我这回也是顺道路过。”
苏拾花点点头,不好继续挽留,沉吟片刻道:“那你还没有用饭吧?我瞧着天不久也该黑了,我去准备晚饭。”
不等兰顾阴开口阻止,她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到房门口,留下一句:“阿阴,今天的晚饭就交给我,你留下来陪小羽吧。”想着他们好不容易团聚,一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等她离开,羽楼扇一边挠着下巴,一边面露欣赏地道:“这样的女子,好贤惠……讨来当老婆不错耶。”
“滚。”兰顾阴冷冷吐字。
但羽楼扇是何等功力,那是死皮赖脸浑然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体质:“人家说好要留我做客吃饭的,我若不辞而别,岂不让她白费辛苦,大失所望?”
真敢往脸上贴金。兰顾阴冷笑:“你现在走,她还不至于白费辛苦。”
话音甫落,苏拾花又推门而入,捧着沏好的茶水端至二人跟前。
“好香啊。”羽楼扇一揭茶盖,深吸一口气赞叹。
“嗯,这是阿阴自己种的茶叶,村里人尝着都说好呢。”苏拾花揉揉鼻尖,不太好意思地道,“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兰顾阴一抬眸,看到她娇美的脸靥上流露着甜甜笑意,就跟逢年过节似的,那眼底眉梢满是欣喜之情。
她在高兴什么?是以为他的亲人来了,所以在替自己高兴吗……如果,那个人离开,她是不是又会失望了?
兰顾阴将头一低,缄默不语。
不久之后,苏拾花眉开眼笑地将几道炒好的小菜摆上桌面,有摊鸡蛋,酸溜白菜,干煎河鱼……以及荤素馅搭配的包子,满满一大桌,看起来颇是下了一番功夫。
羽楼扇瞪大眼睛,口中称赞有词,兰顾阴显然也是吃了一惊。
她略带愧意地跟羽楼扇解释:“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一时没来得准备,小羽你别嫌弃。”
“不吃就让他饿着好了。”兰顾阴嘴角冷勾,端起主人的架子。
苏拾花听他语气不好,不知道又怎么了……尴尬地瞟眼羽楼扇,唯恐对方生气,赶紧打起圆场:“阿阴,你来尝尝看。”将筷子递给他,新月般的秀气小脸红扑扑的,有些紧张。
是她亲手做的菜肴……想到这里,兰顾阴目中冷意瞬间转化为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还没尝,就已经觉得很好吃了。
在苏拾花紧张兮兮的注视下,他举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嘴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突然之间,手指微微发抖,脸色阴晴不定。
他低着头,半晌不言,害得苏拾花一头雾水:“阿阴,味道怎么样?”
“嗯……还不错……”吐字,缓慢。
听他说好,苏拾花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继而喜笑颜开地招待对方:“小羽,你也尝尝看。”
“好啊。”羽楼扇早就迫不及待了,很想尝尝她的手艺,笑呵呵地也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嘴中,仅仅片刻,筷子便由手中掉落。
他迅捷捂住胸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角更是冒出层层冷汗,抬首时,恰好接触上兰顾阴的视线——正朝他笑得阴测测的,一副大仇得报幸灾乐祸的神情。
顿时明悟——
这个阴险恶毒的家伙,自己不好受,居然也要把他拖下水!
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味道……的确、很不错……”羽楼扇断断续续地答着,实际却恨得咬牙切齿。死小子,有本事你就再尝一口,看谁能忍!
苏拾花见他们俩各自捂着胸口,动也不动,就跟受了极重的内伤似的,不明所以地问:“你们怎么都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