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数九寒天,宝局门口的灯笼在暴风中摇曳,忽明忽暗,仿佛就要熄灭。暴风在树梢、房角掠过,发出嗷嗷的呼晡,打在张兆坤赤身裸体上,冻得他不住地打冷战。
昏黄的灯光下,街上行人见状,纷纷围上来,指指点点,嘲笑张兆坤。张兆坤顾不上羞耻,强撑持着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缩手缩脚,顶风蹒跚而行,踉踉跄跄挪回到方府。
方北斗见状,毫不客气,声色俱厉地数落张兆坤一番,逼着他马上离开方府。张兆坤早已天良丧尽,心里痛恨方北斗,但表面上强忍着,对方北斗唯唯诺诺,跪倒叩头,不敢争辩。
正在这时,方氏大难不死,饶幸生下一个死孩子,方才知道自己难产时,张兆坤又去宝局赌博。她发疯般哭闹着,强撑持着跳到地上,抓住张兆坤就打。
张兆坤躺在地上,包扎好大腿上的伤口,不耐烦地斥责道:“瞎闹唤啥,俺去宝局咋了,天下人都不去,还要宝局干啥。”
这几个月,方氏被张兆坤气坏了,躺在炕上,病得不能动弹。张兆坤见状,只得到“中和药房”买回药来,熬好给方氏灌下去。刚给方氏灌罢药,张兆坤又偷偷溜出去赌博,顾不上照应她。
方氏见张兆坤仍不改坏毛病,整天丢人现眼,只好哭着找方北斗告状,埋怨张兆坤不争气。方北斗看着张兆坤,无可奈何,只得劝住闺女。他拉出马棚里的大青马,套在爬犁上,让张兆坤带着方氏滚蛋。眼见自己被扫地出门,张兆坤干脆破罐子破摔,快马加鞭出了方府,直奔吉林滨江(今黑龙江哈尔滨),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陈掌柜不依不饶,反复催促魏知府捉拿张兆坤。眼见拖了两年多,如今实在拖不下去了,魏知府又敲了陈掌柜一笔银子,让衙役们去捉要犯的母亲。常氏听得院门外有人大声喧哗,知道衙役们来了。她登时惊慌失措,顾不得拿行李,跳过后院墙,撒腿就往城南景阳门跑。衙役们踹开院门,却扑了一个空,发现常氏早已逃之夭夭,只得查封张家。
常氏待到出了景阳门,方才长吁一口气。她身无分文,无法雇船去营口,只好由陆路前往,一路乞讨,直奔山东西北路而来。
这一日傍晚时分,常氏蓬头垢面,来到一个村庄。村北为波涛汹涌的黄河,其他三面都是一马平川。村东有一座关帝庙,坐北朝南,庙外立着一座石牌坊,牌坊雕刻精美,玲珑剔透。
常氏走进关帝庙山门,但见迎面是一个大庭院,庭院两侧有钟、鼓楼。庭院正中月台上是雄伟壮丽的大殿,硬山式殿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红柱上悬挂着紫木金字的对联。门楣上有一块横匾,刻有“崇宁殿”三个大字。她走进大殿,见神龛里端坐着关羽大帝,一身武将打扮,神情庄严肃穆,造型生动逼真。在关帝左侧是手捧着寿亭侯大印的关平,右侧是手执青龙偃月刀的周仓。神龛前摆设着供桌,香火鼎盛。大殿四壁绘满叙述关羽事迹的图画,生动逼真。常氏跪在关羽神龛前,祈求神灵护佑,一路平安。
祭罢关帝爷,常氏出了崇宁殿,过了二门,发现又是一个大庭院。庭院两侧分别是刀、印楼,正中月台上是高耸人云的春秋楼,楼内神龛里塑有关羽夜观《春秋》塑像。庭院东、西厢房为道士宿舍,道士闲来无事,正在庭院里练拳。见女花子进来,道士们不由分说,将她轰出山门。
这一个月来,常氏长途奔波,饥寒交迫,实在累坏了。尽管天还未黑,她顾不上其他,来到山门角落里,倒头便睡。睡梦中,常氏渐渐感到头重脚轻,眼皮睁不开,紧接着,便人事不醒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年在山东堂邑,史怀祥见局势危急,乘着夜深人静,单人匹马,偷偷溜出淮军包围圈,落荒而逃。他不敢回到山东丘县,而是逃往山东齐东县(今山东邹平)解甲村。解甲村位于县城西北,两地相距二三十里路。
史怀祥常年奔走江湖,足迹踏遍山东、直隶、河南三省交界地带,这次到解甲村来,落脚在旧教友王怀德家中。王怀德见过史怀祥,大喜过望,说起“响马”失利,相对无言,长吁短叹,愤懑之情溢于言表。王怀德把妹妹王氏许给史怀祥当老婆,后来生下儿子史虎。史怀祥带着老婆、儿子,租了财主几亩地,勉强维持生计。最近几年,史怀祥年老体衰,每天夜里在村中打更,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
史怀祥打更来到村东关帝庙,见一个女花子倒在山门角落里,早已昏迷不醒。他摸摸女花子脑门,有些烫手,方知她感染风寒病了。他动了恻隐之心,背起人事不省的女花子,回到家里。
王氏、史虎见史怀祥背回一个女花子,吓了一跳,待到问明原委,方才放下心来。史家十分贫穷,连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只得熬了一锅姜糖水,给女花子灌下。王氏又拿出几床破被,给女花子捂上,让她发汗去病。
女花子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来,仍感觉头昏脑涨,浑身乏力。她强撑持着,用微弱的声音,朝身边的女人问道:“大姐,这是啥地方?”
见女花子醒来,王氏十分高兴,赶忙告诉她说:“这里是解甲村史怀祥家,俺是他的老婆。”
女花子听罢,迷惑不解,又追问道:“俺咋跑到你家来了?”
王氏笑了笑,给女花子掖好被,指指站在旁边的史怀祥,轻声回答说:“你感染了风寒,俺爷儿们救了你。”
女花子扭过头,端详着史怀祥,发现他长得与婆婆酷似,便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史怀祥’,俺听婆婆说过,她有一个哥哥叫史怀祥。”
史怀祥听罢,异常激动,着急地问:“你婆婆叫啥,是不是叫‘四姑娘’?”
女花子十分惊奇,诧异地反问道:“是呀,你咋知道俺婆婆的名字?”
史怀祥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哽咽着答道:“外甥媳妇,俺就是你的舅舅!”女花子半信半疑,用怀疑的口吻说道:“真的,不会错吧?”
史怀祥强忍着,微微点点头,问女花子道:“那还有假,你公婆、爷儿们都好吗,这些年来你们去哪里了?”
常氏抹抹眼泪,平静一下心情,把张梦魁、四姑娘、张长善、张兆坤和自己的情况娓娓道来,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史怀祥。
“二十几年了——”史怀祥掐指细算,老泪纵横,悲愤地说道:“想不到和你见面啦!”
王氏忙跑上前来,紧紧拥抱常氏,失声痛哭。两个人初次相见,放声大哭不已,史怀祥唯恐让旁人听到,忙用言语止住常氏、王氏。史虎望着眼前场景,也是热泪盈眶,不知如何是好。
常氏在炕上躺了将近半个月,虽然她身体依然疲倦,虚弱乏力,但他乡遇故知,人逢喜事精神爽,每日仍坚持与史怀祥一家人聊天。他们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常氏感冒过去,大病初愈不久,当即就要离开解甲村。史怀祥见常氏要去找张兆坤,死拉活拽,把她拦下来。史怀祥喊过史虎,让他替常氏跑一趟,到营口去找张兆坤。
史虎离开解甲村,一路上晓行夜宿,历尽千辛万苦,赶到营口厅。他来到方府找张兆坤,被方北斗抢白一番,方才知道张兆坤被轰出方府,至今下落不明。史虎哭笑不得,大骂晦气,只好灰溜溜地折回解甲村。
史虎见到常氏,把张兆坤的情况告诉给她。常氏听罢,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从此,常氏就在解甲村安顿下来,等待张兆坤的消息。
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沙皇俄国老毛子勾结满清朝廷,借口共同对付小日本,强行租借奉天旅顺口(今辽宁旅顺)、大连湾(今辽宁大连),开始修筑黑龙江阴滨(今黑龙江满洲里)至吉林绥芬河(今黑龙江绥芬河)的中东铁路和吉林滨江到奉天旅顺口的中东铁路支线。旅顺口、大连湾位于奉天南部,隔着渤海海峡,与山东烟台遥遥相望,扼守渤海、黄海交通要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老毛子把大连叫做“达里尼”,就是“遥远”的意思,在旅顺口设立远东总督府,妄图侵占黑龙江、吉林、奉天(今辽宁)三省。
聂嘉夫少校跟着俄军东西伯利亚第四步兵师,驻扎在滨江小渔村里,负责保护中东铁路局建筑工地。紧接着,大量沙俄侨民老毛子也蜂拥而至,在村里设领馆,修兵营,盖洋房,把滨江变成十里洋场。随着中东铁路开工,老毛子大肆招募中国劳工苦力,使这个小渔村人口激增,变成一座大城市。
张兆坤赶着爬犁,流落滨江,恶习难改,无所事事,衣食无着。在穷困潦倒中,张兆坤要卖掉大青马,被方氏拼命拦住。张兆坤得知中东铁路局老毛子招募修路苦力,仿佛捞到救命稻草,赶忙过去应征。就这样,张兆坤当上了老毛子的铁路劳工。
张兆坤在建筑工地厮混,混迹于老毛子中间,学会不少老毛子话,说得滚瓜烂熟。他见聂嘉夫每日到工地巡逻,有意讨他的好,拍他的马屁,装出一副听话的样子,把他哄得十分开心。聂嘉夫对张兆坤颇为赏识,便让他当了一个通事。张兆坤感激涕零,受宠若惊,像狗一样跟在聂嘉夫身后。
张兆坤最高兴的事就是跟着聂嘉夫,到中东铁路局招待所舞厅,出席舞会。招待所舞厅窗户上,嵌着彩色石英玻璃,将日光滤成万紫千红。墙壁用木板装修,挂着西洋画,显得豪华典雅。天花板上有球形舞台灯,每当音乐响起,球形灯光闪动,让人眼花缭乱。球形灯下是光滑平坦的舞池,舞池木制地板结构独特,老毛子在上面勾肩搭背,翩翩起舞,木地板能够随着节奏颤动。
舞池周围自然少不了咖啡桌,十几张咖啡桌排列有序,桌上摆放花瓶和号牌,聂嘉夫坐在桌前,享用着啤酒、列巴、红肠、苏波汤,与“福寿烟馆”老板娘瓦尔科尼娜聊天胡侃。吧台前有几个高脚凳,紧挨着咖啡桌。吧台上放着玻璃高脚杯,个个锃明瓦亮,熠熠生辉。吧台里有中国侍者负责兑制、出售酒水。吧台的酒柜里,摆满了罕见的外国洋酒,不愧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张兆坤趴在窗外,透过彩色石英玻璃,看着金发碧眼、丰乳肥臀、人高马大的老毛子姑娘瓦尔科尼娜,身穿着花里胡哨的布拉吉,在聂嘉夫怀里扭腰摆臀,不由得小声啧啧称奇道:“奶奶的,老毛子娘儿们果然有味,能搂在怀里,死了也心甘。”
把门的中国侍者叫熊发胜,日久天长,跟张兆坤成了熟人。见状,他叹了一口气,劝阻张兆坤道:“大哥,当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你弄不到老毛子娘儿们。”
张兆坤理理辫子,吸溜着鼻涕,瞟了熊发胜一眼,随口答道:“奶奶的,中国男人摸不着老毛子娘儿们,俺还就不信了。”
一天,张兆坤陪着聂嘉夫,又来到中东铁路局招待所舞厅,出席舞会。聂嘉夫搂着瓦尔科尼娜,还在舞厅里调情,熊发胜带着一个老毛子,来到张兆坤面前。
熊发胜指着老毛子,瞟了张兆坤一眼,对他说道:“大哥,他叫妥耶斯基,找你有点儿事。”
妥耶斯基仔细打量张兆坤,诡诈乖张,笑眯眯地开口问道:“张,你敢不敢放火,每放一次火,我给你一千卢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