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梵音
心不是佛
是什么引得我跑如此迢迢遥遥的路，登山高游，来到这一座古老的山寺膜拜？凭吊？寻找？因为从根本上说，我那个嬗变的内心世界早已对那种静虚、淡泊、清静无为、忍让之境界疑虑重重，而崇尚起实力、勇敢，血性，进取及其他古老的德行了。
这季节，呼呼北风把一切还原本色，洒脱地裸露出它最清晰的轮廓。似经过鬼斧神工雕琢一般，崇山万重，群峰屹立，岩峦嵯峨，叠嶂斗峙。千年苍松古柏，傲然倒挂于绝壁之上，与山峰竟映。满山寺庙红墙绿瓦，在老树枝柯掩映中星星点点。朝圣的山寺正殿，门面高大，着朱红铜钉，画栋飞檐，锦绣珍玮。殿前三百八十八级陡立倾斜的石阶，更显得山寺在幽峡深谷兀然而凸，衔塞关，连古道，雄立万仞，直插云天。
山寺名声久矣！云缠雾绕，清风爽气，自古为仙道炼丹修性之地。古迹荟萃，传说神奇，堪称幽雅清静的福地洞天。四周丹崖上缀满历代名人赞颂山寺独姿的诗篇，摩崖题刻。几处庙宇显赫处，耸立着几个不同朝代的皇帝大人前来朝拜时毕恭毕敬题写的“御笔”。
传说是上古一位皇帝北巡时曾小住此地，封其地为“万山之宗”。一处锦绣江山，实不为过。但命其为万山之宗，我觉得此言则过矣，至少，走过帕米尔高原大荒高地千山万谷的人会说，那儿才是山之根，河之源。那里，交织着阿尔泰、昆仑、兴都库什、喜马拉雅等一条条巍峨高耸的山脉，交织着印度河、塔里木河、阿姆河、额尔齐斯河一条条奔腾流淌的江河。可见由于当时原始工具抬轿骑马，连云游天下的皇帝也常犯一叶障目之谬。
几乎每一座寺庙门前，都有人签卜算命，三五一伙的善良信徒在选择着各自心目中最信赖的神灵祈祷许愿。着黑色道袍，胡须飘然，看上去道骨不凡的道人都会有礼貌地向你询问，尔后会说你的气色是如何与众不同，“相一下面吧”，最后他们总会提出这样的恳求。早有同行者告知过我，在那山寺，手相面相是万万不可看的，看过后，那漫天要价便来了，不下一点水，你是不要想轻松离开的。真耶假耶，未曾见识。然算卦抽签之类，我是从不会去做的。想起山寺历来众说纷纭的真宗主神，我便兜着圈子与他们求教。
山寺正主，究为何神？
“说是盘古之六世孙子”。“还有记载是大禹之后的”。“《山海经》中说山寺道主乃为一世之英雄豪杰在残遭迫害后被禅封的”。
那位银须长长足有半尺多的老道士最后煞有介事地诠释：道藏上记载，山寺之主神不是一人治始终，而是轮流执掌，每五百年一轮……我记起《外道问禅》中几位僧人争论“幡动”，“风动”，“心动”，而“不觉话堕”（不晓得说错了要受处罚的呀）的故事，不由哑然失笑。看来，这记载倒还真有点今天的大民主意识，竟敢让神仙也来轮流执掌江山，成了“佛道”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
我等并非评判事非的云游道人，不过是一生偶然“到此一游”的凡夫俗子。只是隐隐觉得这山寺也过于玄妙诡秘了，试想尚未弄清何方道宗，哪路神仙，就叩头而拜，真正是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了。而作为一个人，若完全丢弃自己独具的性灵，见庙就忘我地进入到对神的祈祷中，这多少也有些过于盲目轻信滑稽了。
心不是佛，智不是道。倒是山寺南浦虚玄阁一副楹联颇有意味：红日无心贫富一般照过，青天有眼善恶两样看承。——我想起“唯有春风不世情”之句，春风，红日，和煦，温暖，真正是“普度”众生、“普照”大地了，可青天对世间善恶真是有眼两样看承么？
无欲则刚
你说，那处高地风高气爽，怡神养性。黄昏凭眺独好。
古寺最权威的长老无疑是你。你眉慈目善，脸上总是隐隐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面庞清瘦，一头白发立刻就会使人读出“风骨”，“高风亮节”一些词眼。
一件宽松的浅黑道袍，洒脱超然；高绑的裹腿干练整洁，很显精神。一点也看不出年已七旬的样子。
走近八角攒尖顶的湛清轩宏大古楼，四旁尽是古色古香庙宇楼阁：庆贻佩弓，惠普成梁，廊檐雕龙，檀枋饰凤，笼罩在一派缭缭绕绕的烟雾之中。大门一副楹联：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山间明月，水上清风。楼角又一副楹联：味道研精义、随时援景光；素心悦澹泊、胜托惟静虚。（标点都是我默念时擅自加上的）皆寓道家之境诣！满山柞林曳黛，耳边松涛吟啸，顿时使这古寺呈现出清幽孤静。远处隐隐传来的风铃声，甚至给人几许莫名的恐骇。对面一股被叫做“圣瀑”的细流，从危峭的岩壁倾泻而下，哗哗水力撞击下方一块人形状横卧突兀的巨石，烟雨水雾霏微。传说撰写《易经》，探索宇宙必变、所变、不变之大道理，阐通人生知变、应变、适变之大法则的周文王曾在此处洗身澡雪，岩石即其澄养天性之隐身，意在告诫尘世，庸人常昏，真人独醒……你虚虚玄玄给我指点述说，我将信将疑沉思入神倾听，恍然而悟这是片气象万千神秘深奥的世界。
穿过雕栏画阁，沿一条斑驳曲折的石阶盘援而上，我们来到那处临风高地。
现在，深秋的夕阳在绝望的沉沦。
古寺萧萧，林木萧萧，山梁上刮来的秋风也萧萧，而且冷硬。我同时看到，我和你的影子被拉下沟壑，似乎最后被定格在那片洼地上。
你喃喃地，吟哦着山门那一副妙联：上上下下脚踏实地，行行止止头顶青天。——你说过，那是一位虔诚的朝拜者在匍匐古寺的登天石阶后撰刻在山门的醒世之联。
我似乎一思即能其解，又似乎百思不能其解。江上明月，镜中鲜花！那种虚玄的思维最后完全在我脑海凝成一团。
苍穹掠过一只黑色的大鸟，盘踅低俯，鸣声凄哀，寻觅归家的路径。鸟儿也有十里长亭，残阳浊酒么？我好像听到自己的灵魂在遥远的地方叹了一声。
你大概察觉到我的迷惘，过四十的人了，当应不惑！奔五十的人，该知天命！那扫过来的眼光平直直的，略含友善的嘲讽。我感到一阵灼热。
依然是喃喃地：岂能放之四海？不过各有所长！儒家的“中庸”和“入世”，佛家的“出世”和“劝世”，皆透视着人生的禅机，蕴涵着深刻的哲理。而道家之本在于“抱璞归真”，在于无欲。“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牵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拂拂衣袖，你最后硬朗朗地甩出一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我沉默了良久，惊讶地看着忧郁黄昏中的你变成剪影，变得模糊而伟岸，同时看到黄昏苍茫中的世界顿然开阔。
大象有形
新鲜的春日清晨，淡淡雾霭里散开的这片山寺，在阳光沐浴中显出奇异的曚昽美韵。
我闲坐山寺极顶，自由自在远近高低眺望。我是昨日黄昏来到山寺的。山形浑朴，并无峥嵘峭拔之势。古木森森，弦泉潺潺，鸟唱虫鸣，是一处佛道共处的山寺。依山取势的整个寺庙建筑群，半隐半露在山坳苍翠之中，缀连于溪壑之沿，错落有致，浑然一体。白佛塔、大雄殿、宝光寺、崇楼檐阁，居高临下。大殿庭院庄严肃穆，一片经久宇宙山川的苍茫古意。空林堂，说偈台，太虚宫：楹联门匾，书香云墨，竹影婆娑，几株梧桐居外，给人超然物外、静虚闲雅的情怀。
那些朝拜而来的虔诚信徒，自感命运虚空的布施者，抽签问卦者，祈求保护伞者，还有春日到此游览的旅人，正纷纷沿着曲曲折折的台阶向上爬攀，潮水一样漫上山来。茫茫人世沧桑！初来乍到，真不知是银笙玉笛点缀升平的景象呢，还是古人笔下“嗟予蹙蹙，四海无归”的万方多难境况。
大雄殿双扉大开，宝光寺窗明几净。庙堂中，青灯万点，薄烟缭绕，顿觉一阵香火之气迎面袭来。寺院的和尚僧人诵起经卷，悠长的声调时高时低，如吟如歌般传来，偶尔还夹杂有清脆的敲击木鱼的梆梆声。有圣言曰“睿泽深天地！”我佛深仁厚泽，以通明圣达、普度众生为怀。在这里感受佛法三千“大千世界”，也许真正是一种境界。你看山寺太虚宫那幅面东而立、对仗自然的柱石刻联：“无极为太极，不神以为神。”——颇有点玄之又玄。玄奥中不是隐隐诱惑着信徒们返朴归真，向往原始混沌、无形无象世界的大宗大旨么！佛道之门总是这样，据说佛家始祖如来（释加牟尼的十种称号之一）之如，即如实。《智度论》中说“如来”即是从如实之道而来开示真理、启蒙“六根”的人。而道学教派们更倜傥风流，以极为自信的面孔在这个宇宙天体自居，不是神仙，大于神仙，伟于神仙！道教开创人老子就有语“先有吾神后有天”。——这老子之辈倒还真有几份疏狂洒脱也！
山寺外的人流，继续你随他伴亦步亦趋涌来。那些捷足早登的善男信女们正襟危坐，已神清静欲进入对神的默祷中。突然，几声长嘶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才发觉，山寺四处沿途通道路径，市场一样布满了摊点，摊主抖动着各色念珠、佛牌，翻弄着瓷瓶拐杖、人参药草，兜售着与山寺传说有关的花花绿绿的刺绣、纸画、各种纪念物品。西侧，一长排大案板上，卖主手握利刃，正伸长脖子，扯着嗓门吆喝“鲜炒”。女人们尖利的“凉粉、面皮”声此起彼伏，呼叫掠过喧哗骚动。
在大雄殿门口，着灰色长袍的两位小和尚正认真把守着，仔细查看进门人的门票。一位企图混进殿内的无票者，立刻被几位和尚推推搡搡赶了出去。而寺院内卖香火的香贩香客，抑或是山寺内部自己的经营者，以不亵渎神灵不搞价格（其实他开口要下的价格比外面的已贵了许多）的口吻，不断梵颂此处神圣，鼓动前来的游人顶礼膜拜，焚香祭祀，一边把整把整把的高香黄裱塞于朝拜的人，一边忙乱地点着钞票。凭栏俯视至此，我不由微笑。我原以为佛仙禅道孤迥，伟严，学上乘，悟大法，舍弃六尘，四朝皆空，直超天地庸凡，慈航彼岸。哪知佛仙禅道竟也如此净裸，赤洒，混迹于一片红尘世俗中？看来，在这个后工业文明时代，商欲横流，连神威也难超越凡尘俗世的功利物质。
文殊院外有一泓神泉，微波粼粼，倒映天光。介绍牌上誉其清且净，濯足沐浴，感受清凉，汲之保佑平安。我到那儿付钱舀了一小铜盆泉水，双手轻轻捧掬抹了抹脸，我觉得我该下山了。
大地日记
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世上之时，静静地听着风声，也能体味到真正的快乐”。中国古代早有名句：“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水则意溢于水”。中外大家对自然事物的感应竟是如此的趋于一致。其实，诗意是一种心灵情感的起伏流淌。日记也是这样，它是性之使然，是一种真诚情感的倾诉；也是一种个性张扬，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宣泄。
——自述
九寨沟长海边：
早从那位康巴藏族歌手容中尔甲的颂歌中知道了“神奇的九寨”。
1992年被联合国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九寨沟，无愧绿色的“童话世界”，美丽的人间天堂。
时令是农历九月初秋风节气，我们一行翻山越岭，穿陇南的徽县、武都，在九寨沟县城下塌，翌日晨雨淅淋中来到九寨沟风景公园，远处，那幅“九寨，绿色童话”的大幅标语招摇高悬。位于川西北与陇南交界处的九寨沟，由树正沟、日则沟、则渣洼三道不宽峡谷里的九个藏、羌族村寨而得名，目前仅开放了四个村寨。
朝西北遡流而上至诺日朗中心。沿右侧日则沟17公里，沟壑及山麓草木碧秀，最深处是一片原始大森林，合围粗的杉树、松树、柞树一棵紧挨一棵。树冠交织，枝叶遮掩，阴天更显幽暗，不时有潮湿的水滴嘀嗒而落。左边18公里为渣洼沟，山沟深处是一片叫长海的湖泊，周围山垭火炬、枫林，五彩斑斓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如诗似画，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嘉陵江最上游白水江的一支水系，山涧溪流一条条淙淙欢奔而来，日积月蓄，汇成一片片绿、蓝、淡褐色的、不大的泊，水甸。据说这里时有大熊猫出没喝水，故有熊猫海。还有岸边长满箭竹供熊猫吃食的箭竹海。有一片花颜色的湖曰五花海，据说在阳光下晖光四射（可惜那日阴雨）。卧龙海子底下，可清晰看见形似龙的白色钙化石垄着。还有一个140米深的湖，传说水底潜藏着犀牛，站在其边上多少有些骇怕，奇奥，怎会那么深呢？峡谷芦苇丰茂，岩层平缓错落，落差不大的水流在岩层上滑过，簇涌起溅溅雪浪，是瀑布。三五簇灌丛或矮树在水中耸立摇曳，这真是只有九寨沟才有的独特景观！那树怎不会腐死呢？
说起来，我也走过不少名山胜水，然哪个能与九寨沟相比呢！这里太“自然”了，显现尽了大自然最本色的恩赐。林木如此青翠欲滴，溪水如此清净碧透，野草野花如此芳馨可人！仿佛让人进入远离尘世的空灵世界。讲解员说，站在这里呼吸一口，相当于在上海等闹市20个清晨，真是太新鲜、太有气息了。我也才真正懂了它为何是“人间天堂”！人们常说“回归自然”家园，面对如此秀丽的自然，哪个不愿回归呢？
应该说，九寨沟风景旅游点的管理水平无疑属于中国一流，一条柏油大路，一条现代栈道，将游客引向各个景点，你尽可随意漫步观赏。可惜只转游三个多小时，行政长官不断催促，绝大部分景点都是走马观花小掠一下……
松潘北草地与泯江上游羌寨：
至今没听过羌笛，但那幽怨、悲凉、凄切、哀伤的旋律，似乎从久远年代就已铭刻在我的记忆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虽是写的西北凉州、延州的羌笛，我却似乎觉得这松潘、这被称为羌山羌水的泯江上游一带的羌笛，也该是这样的吧！它伴着一个古老民族穿越时间的漫长隧道，走过了悠悠岁月……
羌，意为“牧羊人”。羌族是长期生活在中国西北地区的游牧民族，曾经演出过威武雄壮的序幕，后来衰落了。故被称为远古民族的“活化石”。泯江上游的崇山峻岭不时可看到那石畔、山坳零零散散的石垒民居，和杂乱错落的古老碉楼相依相傍。村落周遭是他们几乎在石头上抠出来的星星点点的农田。地里有桔子、苹果树等。停车在路边与一位卖水果的羌族老人说了几句，知道衣食尚可，不过那苹果又青又小。
隋唐时，青藏吐蕃王朝向东扩张势力，所及范围的许多羌人多融入藏族中；唐王朝向西征服，势力所及范围的羌人又多纳入汉，且将其中一个强大部落迁移内地，后在陕北北部落脚。只有两边势力都难深入的崇山峻岭夹缝地带，顽强地生存下来这支今天很纯粹的羌族。目前羌族人口约20万，大多归属阿坝藏羌自治州。
我在泯江上游的狭谷有幸与牦牛合影，感觉极爽。羌族小伙说：你骑上去照吧。我说，不骑了，就这样。说心里话，牦牛个头不是很大，我不忍心……知道么，我背后那片山涧平湖竟深达44米多，而且祼露的山体岩层都是倾斜的。后来到成都时一位文学界朋友告知：那湖原本没有，1976年9月松潘大地震，把那一个簇拥数千人口的小镇一下就翻了进去，除一牧羊人夜宿山野外全部遇难。群山挤压震荡，你不看那山岩都扭曲变形；泯江受阻，就出现了两个连接的湖。我听后惊讶，回想那一路峰迴岭转，窄的车道，多少有点后怕。泯江上游数百里蜿蜒曲折的路径是太危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