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简直令人窒息,阿丹哲浩特外空旷的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有青壮年,有老者,还有叼着母亲奶头吃奶的婴儿,人们都说惨。这简直是“灭屯之灾”,阿丹哲浩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躺在这里,一个也不少。这里仿佛是个屠宰场,但屠戮的不是牛羊,而是人,是活生生的人。真是惨绝人寰啊!连老天都不愿见到这般惨景,用乌云遮着自己的面庞。
闻讯赶来的孔冬、尤才、巴音、其其格、巴特尔、沙嘎达、斯琴及旗自卫大队三十多人并排肃立,脱帽致哀,人人满腔怒火,个个泪流满面,空气沉重得就像凝固一样,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未燃尽的破房子升起的烟雾。其其格、斯琴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小声饮泣,声音逐渐增大,最后两人掩面恸哭起来。她们的哭泣迅速传染了其他人,连五尺铮铮男儿也忍不住失声痛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这里何止是伤心,是悲痛,是痛彻心扉的悲痛,连久经战阵,经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可以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孔冬、尤才也不能自持,任由眼泪簌簌下落。良久,孔冬猛地高呼一声:“为阿丹哲浩特的乡亲们报仇!”“为阿丹哲浩特的乡亲们报仇!”“报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吼声,吼声直冲云霄,在旷野回荡。
突然,有小孩的哭泣声传入人们的耳帘,人们起初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且是从尸体堆里传出来的。“还有孩子活着。”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急忙循着声音找去,不一会儿在一个青年妇女的身下发现了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原来她的母亲为了保住她的性命,用手死死掩着她的口,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如雨的子弹,终于使她毫发未损地活下来了。由于她母亲死命掩着她的口鼻,导致缺氧窒息。随着她母亲死后手逐渐放松而缓过气来,刚才的怒吼声又令她害怕,不由地哭了起来。
其其格上前怜爱地将她抱起来说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我们一定会为你阿爸、阿妈报仇!”小女孩满脸是泪,拼命挣扎着向年轻妇女尸体上扑去:“阿爸、阿妈,你们醒醒吧。”孔冬等人听了没有人不感到心酸。
其其格又劝又哄,好不容易才让她安静下来,其其格用袍袖抹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和泥土。呵!这倒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她在其其格和颜悦色地劝慰下,断断续续地说:她叫苏娜木,家里有奶奶、阿爸、阿妈、哥哥。
看来加上她共有五人,那四人都被杀死了。处理完尸体后,孔冬正考虑怎样安置小苏娜木时,其其格对他说,苏娜木很可怜,心灵的伤口一时很难抚平,需要人细心地照顾,她母亲比较闲,又喜欢小孩,不如让她带回去交给她母亲养着。孔冬很高兴,同尤才商量一下便答应了。
是谁制造了这惊天血案?不用说就是要杀一儆百的乌布了。他同贡布扎布商量后,就开始考虑下手的目标。三个工作团的驻地人比较多,除北部的杜尔浩特外,中部、南部的工作团除防卫力量较强外,离旗政府较近,一旦有事,能较快地得到支持。当然,能敲掉一个工作团,对白音旗乃至全盟肯定震动很大,但危险也大,如果事情弄砸了,不用说白音旗的组织群众、减租减息运动再也阻挡不住,甚至连贡布扎布也不会再相信自己了,所以这次是只许胜不许败。
乌布对着白音旗地图研究来,研究去,寻思了许久,最后选择了阿丹哲浩特。它几乎处于白音旗的最南边,非常偏僻,离南部工作团驻地板桥较远,离旗政府就更远了,即使他们得到消息立即支援,也是鞭长莫及。另外,阿丹哲浩特全部都是穷棒子,闹事最厉害,特别是他们的带头人乌舍日布骨头最硬,斗争性最强,在附近一带穷棒子中威信很高,为共产党所倚重,干掉他定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乌布主意已定,便选定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四更左右带领十二个手下,偷偷摸摸地包围了阿丹哲浩特,将全无防备尚在睡梦中的全浩特五户十余口人全部赶到村前的空旷地上。村民们看到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一伙不明来历的人十分惊恐,妇女们抱紧小孩,大伙儿挤在一块。
“谁是乌舍日布?给我站出来。”乌布恶狠狠地说。
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说:“我就是乌舍日布,请问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哈哈!哈哈!”乌布的破鸭公嗓子响起:“我们是白音旗反共救国军,到这里找你算账来了。”
“算什么账,我又欠你们什么了?”乌舍日布知道今天难逃一劫,但毫无惧色,不紧不慢地问道。
“哼,算什么账?你们这群穷棒子聚众闹事,以下犯上,搞什么农牧民协会,搞什么减租减息,以为变天了,老子今天就要你们知道造反的下场,你们一个个都得死!”乌布面露杀机,一马鞭抽在乌舍日布身上,命令道:
“给我狠狠地揍,往死里打!我要看这个穷棒子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一群喽啰拥上前去,用枪托打,用皮鞋踢,把乌舍日布打倒在地,但他一声不吭。“不要打了。”一个青年妇女——乌舍日布的妻子哭着抱着乌布的腿,向他求情,被他一脚踢开。
“达古娜,不要求他们,我们做了半辈子牛马,现在该好好做一回人了。”乌舍日布顽强地站了起来,大义凛然地对乌布说:“造反的事全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把他们都放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老子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
“想死,没那么容易!”乌布说完又假惺惺地对人群说:“我这个人一贯是以慈悲为怀,我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谁杀了他,我就留他一条命。”乌布用手指着乌舍日布,一边拿起一把蒙古刀:“谁来?”良久,没有人吭声,大伙儿眼中喷射出仇恨的光芒。
“你!”乌布从人群中拖出一个年轻男子,叫他去杀乌舍日布,年轻男子坚决不肯。乌布气急败坏,抽出枪来将他打死。
“你们来杀我吧,否则大家都得死!”乌舍日布不由地着急起来,对着人群喊道。
“好吧,那我来吧。”一个壮年汉子从容地走了出来,他是村子里最胆小的吉格木德。大家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吉格木德,不用怕,使劲点,一刀砍下去就行了。”乌舍日布怕他不敢下手,鼓励他道。
吉格木德接过蒙古刀,似乎准备朝乌舍日布走去,突然,他迅速转过身来,蒙古刀向乌布劈去。枪响了,吉格木德的前胸被打成筛子,他晃了晃,倒了下去。
“狗日的,老子和你们拼了。”乌舍日布踉踉跄跄地向乌布走来。乌布的蒙古刀用力一砍,乌舍日布牺牲了,但仍是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达古娜一下昏了过去。人群中开始响起了哭声、骂声,血性男儿准备上前拼命。
“不识抬举的东西,给我杀。”乌布发出了必杀令,十来支枪一齐吐着火舌,随着怒骂声、呼痛声的减弱,十多人全部倒在地上,乌布随即命令凡是未断气的一律补枪。杀完人后,乌布又命人在墙上用蒙汉两种文字刷上标语“聚众造反者杀无赦!”“犯上作乱者死!”落款为白音旗反共救国军,随即放火烧房,全村化为灰烬。就这样十余人的小村落就这样消失了,仅有一个小丫头虎口余生。
阿丹哲惨案后,白音草原笼罩着一片恐怖气氛。许多人退出了农牧民协会,一些农牧民协会和民兵队的负责人请求辞职,甚至选举反动农牧主的亲信爪牙当农牧民协会的负责人。许多得到减租减息实惠的农牧民纷纷将减下来的粮物又偷偷地给农牧主送去,并恳请他们宽恕自己。过去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农牧主又趾高气扬起来,对贫苦农牧民又耍起了威风。
遇到一些态度强硬的贫苦农牧民就话中有话地说:“别老是蹦得快活,小心阿丹哲就是你们的榜样。”白音旗的大好形势似乎一下子给逆转了。
更为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李轩在回北部工作团驻地杜尔浩特的途中遇伏英勇牺牲。李轩是省里派往白音旗工作的四个主要年轻干部中年纪最大的,三十出头,是1938年入伍的老八路。工作严肃认真,兢兢业业,不苟言笑,待人厚道诚恳,他对孔冬、尤才等人就像兄长,由于革命斗争经验丰富,看问题比较深刻,处理问题能想出好办法,因此孔冬及大伙儿都很尊重他。这一次乌布血洗阿丹哲后,各地群众人心惶惶,李轩在旗政府处理完一些事情后,急着赶回杜尔浩特。由于斯琴要留下来筹备旗妇女会,不能随行,李轩准备带着扎木苏、孟和力格两位工作团员回去。孔冬认为目前形势复杂,白音旗反共救国军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的活动规律怎么样一点也不清楚;而且杜尔浩特地处偏僻,离旗政府又远,一路上可能很危险,所以力劝李轩在旗政府多待几日,待形势明朗之后再走。
李轩坚决不同意。他承认一路上可能有危险,但目前杜尔浩特仅敖嘎尔扎布等三人在坚持工作,而且农牧民协会刚刚成立,减租减息刚开了个头,我如果不回去,肯定会引起群众的猜疑,说共产党的干部都害怕,那谁不害怕,今后的工作恐怕不好开展了。再说我危险,群众更危险。阿丹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有赶紧回去,迅速把他们组织起来,防止敌人的偷袭,才能保证群众的安全,个人安危事小,群众安危事大。我现在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赶回去,你们就不要再劝了。
孔冬见李轩执意要走,便把巴音叫过来,叫他从旗自卫大队中抽十来个人护送李轩回杜尔浩特。但李轩坚决不同意,他说旗自卫大队人手不够,怎么还能抽这么多人护送我呢?万一敌人袭击旗政府,剩下的人手可能显得不够,如果是这样,倒不如不去了。李轩叫孔冬放心,说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什么事的。说完就带着扎木苏、孟和力格上路了。李轩走后,孔冬一直忧心忡忡,生怕会发现什么不测,结果真的出事了。
当天下午,孔冬正在办公,刘龙一声“报告”,话音未落,人已闯了进来,急匆匆地说:“李团长他们受到敌人袭击,李团长阻击敌人,掩护扎木苏两人回来报告,孟和力格受伤。报告完毕。”
孔冬一惊,腾地一下站起来,首先问孟和力格伤势如何,随刘龙进来的扎木苏说,伤在右肩,应无大碍,现正在治疗。孔冬随即命令刘龙通知巴音集合队伍,自己一边询问扎木苏,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待人一到齐,情况也大致清楚,便下令由扎木苏带路,孔冬、巴音、其其格等十余人快速跨上马背赶往出事地点。
晚了,太晚了,李轩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是弹孔,头上一枪从右太阳穴打入,从左太阳穴打出的,伤口周围结了血痂,估计是子弹打光了,不愿当敌人的俘虏而自杀的。李轩的眼睛圆睁着,露出不屈的光芒。
他的马倒在不远处,也已死去。
孔冬十分悲愤。李轩同志浴血奋战八年,没有牺牲在日本鬼子的枪下,却死在这帮匪徒手中,为蒙古族和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合上李轩的眼皮,心里默念着:“安息吧!战友,我们一定不让白音旗再落入国民党匪军之手。”说完,他脱帽致哀,怒火充满大家的胸膛。
此处无声胜有声。
突然,扎木苏扑到李轩身上号啕大哭起来:“李团长,我对不起你呀,我不应丢下你呀!”孔冬待他宣泄得差不多的时候,把他拉起来说:“你不要自责了,李轩同志的牺牲就是为了保护新战友,如果你们不走,你和孟和力格可能都会牺牲在这里。记着,以后多消灭些匪徒,就是对李轩同志最好的纪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原来李轩他们出发后,越往北走人烟越稀少,有时极目望去,根本找不到一个小村庄,甚至连一个行人也没有。李轩心中有事,也不说话,只急着赶路。扎木苏和孟和力格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青年,看着李轩的神情,都不敢随便说话,默默地跟着赶路。
“有情况”。李轩说了一声,迅速拔出枪来。这时,他们下了一道山坡,走到两山坡中间的洼地上,李轩突然发现前面山坡上人影幢幢,看上去有十来人之多,多年的战斗经验使他顿生疑窦。他们是什么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干什么?只怕是来者不善!
两个小青年一阵慌乱,勒马站在李轩的后面。李轩低声对他们说:“这帮人十有八九不是好人,咱们得赶紧往后撤。”于是三人掉转马头向小山包奔去。
前面的人见李轩他们后撤,急忙翻身上马,呼啸着追了下来,不断地开着枪。这时一个破鸭公嗓子响起:“快追,不要让他们跑了,活的也行,死的也要。”
“唉哟。”孟和力格疼得叫了一声,差点栽下马来,扎木苏也慌慌张张地拍马往前跑。李轩知道他们从未经历过战斗,而且孟和力格还挂了彩,情况十分危急。他语气平静地说:“不要慌,赶紧跑上小山坡。我掩护你们。”
他拖在后面,不时往后面打着枪,以拖延敌人进攻的速度。
李轩冲上山坡,见他们两个还在等着自己,孟和力格右肩流着血,加上有些惊慌,脸色苍白。
“为什么还不走?”
“我们等着你,大家一起走。”扎木苏答道。
李轩知道他们三人已走了老半天,人困马乏,敌人则是以逸待劳,若三个人同时跑,肯定跑不过敌人,弄不好三个都得牺牲。因此他严厉地说:
“我在这里拖住敌人,你们赶紧通知孔政委,叫他迅速增援。”
“那叫孟和力格去吧,我在这里帮你。”扎木苏说道。
“他伤成那样,还能去吗?你快关照他一起回去,快去,否则就来不及了。”李轩见扎木苏二人还在犹豫,气得吼了起来:“快去,这是命令!”
扎木苏一听,“啪”地一声立正,敬了个军礼,回答:“是!”含着泪,便和孟和力格迅速回旗政府搬救兵去了。
看见扎木苏他们远去的背影,李轩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沉着地伏在地上准备迎敌。十余个敌人呈左右包抄之势迅速逼了上来。“啪,啪,啪”
几声枪响,一个敌人栽下马来,余者惊慌地往后退。
“不许退,给我冲!”乌布在后面督战,敌人只得掉转马头再次冲了上来,但不像以前那样争先恐后,而是伏在马上拼命扫射,打得李轩周围尘土飞扬。
“狗日的,不怕死的就上来!”李轩怒吼着。
敌人又逼近了,“啪啪啪”,又是一阵枪响,一个敌兵连人带马栽了下来,敌人又惊叫着后退了,但不久又被乌布逼了上来。来回几个回合,李轩的枪声稀疏了。“哈哈,他没有子弹了。”几个敌兵见状大喜,都想抢上来争功,李轩抬手就是一枪,又是一个敌兵栽了下来。
已经相持了很久,李轩身上多处负伤,衣裳全被鲜血染红了,战马也被打死了,他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望着步步逼上来的敌人,他喊了一声:“同志们,永别了!”用最后一粒子弹射进了自己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