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月光从窗棂间照进来时，李继禅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先对着沉睡中的妻子说了几句话，又来到外间屋，对着同样沉睡的儿子说了几句话，最后来到院子里，来到父亲的正屋窗下，对着想象中沉睡的父亲说了几句话，又对着院子里所有的物什看了一遍，包括房屋、树木、鸡窝、碌碡和扫帚，然后便打开院门，果决地走了出去。踏着朦胧的月光，他穿过巷道，来到街上，一步步走过几户人家，走过祠堂，走过族学，走过村公所，走过大槐树，走过土地庙，走过池塘，走过坟地，来到了村外，沿着弯曲起伏的小路，直朝远处的兴隆山走去，朝矗立在兴隆山上的寺庙走去，朝置身在寺庙里的老和尚静远法师走去。师傅，他在心里朝静远法师说道，徒儿来了。尽管天气寒冷，他的手里还是捏着一把纸扇，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扇面上写有几个飞舞的大字：驾鹤临风。
九
他说，李德祥怀揣着阿胶秘方，飞一般朝李继禅家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不问世事、为人不显山露水的李继禅，会把神秘珍贵的阿胶秘方送到他手里来。他实在是看轻了这个人，先前对他的失望看法一扫而光，内心里一下子涌起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他知道，李继禅把秘方送给他，是冒了怎样的风险，弄不好，族长会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想到这里，李德祥不敢怠慢，赶紧地去见李继禅，当面向他表示感谢，并在他遭遇困难时表达一点安慰。李德祥跑进他家内，忽然看见他老婆从斋堂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木鱼，正要朝墙角处扔。他不禁一怔，李继禅的老婆怎么到斋堂里去了，而且还动那个法器，难道李继禅不在里面？他急急地问道，我继禅伯伯呢？李继禅老婆抖动着嘴唇说，他走了……李德祥一时没反应过来，走了？往哪里走了？李继禅老婆忽然哭起来，他出家了……这个狠心的东西，舍下老婆孩子还有他爹……连这个家也不要了。李德祥呆呆地看着她，什么时候走的？李继禅老婆抹抹红肿的眼睛，朝院门外的远处望着，昨天夜里。还没听她说完，李德祥就掉转身，再次飞一般朝村外跑去，朝远处的兴隆山跑去。
李德祥歇了几口气，终于跑完了通往兴隆山的十里路，磕磕绊绊地来到寺庙山门前。一个青皮小和尚拦住了他。我要见，李德祥喘息着说，那个刚来的李继禅……小和尚朝他施了一个礼说，禅悟师兄嘱咐过了，他刚刚来到寺里，要保持心态平和，这个时候不能见人。李德祥有些疑惑，禅悟……他想了一下，才猛然记起，这个名字正是那个叫静远的老和尚为他取的法名，只是在村里人们很少这样叫他罢了。他知道我要来吗？他又不相信地问。小和尚点点头，是，师兄的确是这样交代的。李德祥还有些不甘心，可我有话要对他说……小和尚又笑了笑说，其实施主说与不说，对师兄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李德祥有些不明白他的话。小和尚歉意地说，想必施主的心情师兄早就知道了，所以施主就不要再打扰他了，还是让他安心修行吧。李德祥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便又朝寺内看了一眼，才转过身，慢慢朝山下走去。伯伯，他在心里对他说，你最终做这样的选择，都是为了我呀。他实在吃不准，如果没有阿胶秘方这回事，李继禅还会走这一步吗？
回到家后，李德祥又把那叠阿胶秘方掏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有些不明白，秘方居然是写在崭新的宣纸上，也就是说，这些内容都是李继禅新近写上去的，更进一步说，这套秘方还不是他想象中那本保存了上百年的原始资料，但它记载的内容却又是那么详尽，整个制胶过程，从收皮、漂洗、刮毛到入锅、清沫、凝固再到晾晒、擦洗、切块等逐个环节，还有用水、用柴以及火候、温度、湿度等等各项内容，都全面详细地记在上面，而且还附在一百多个不同胶种的药方。李德祥相信，这么多内容不可能是李继禅杜撰出来的，他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不管这套秘方有怎样的来路，它绝对就是自己一心想要得到的真正材料。伯伯，李德祥流着眼泪叨念，侄儿衷心感谢您……
随着对秘方的进一步阅读，李德祥发现，上面还有一些更为奇异的记述，比如当阿胶熬好后，“蒸汽中如见彩虹，虹中似飞龙游走”；比如“胶块中呈现人形，有男女之别”等等。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种“异象”出现，这越发引起了他亲手制作阿胶的冲动。这是一件神秘的事情，李德祥在心里告诉自己，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而且他还明确感觉到，虽然祖先决定不再制胶，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却对这门古老神奇的技艺充满敬畏和深情，自然也会盼望他们的后辈有一天能把制胶事业继承下去了，不然，他们不会把这些绝密技术完好详尽地保留下来，其中一定寄托着他们的良苦用心和莫大希望，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李德祥就是顺应了祖先的意愿，把他们未竟的事业发扬光大下去。您就等着吧，他在心里对祖先同时也是对李继禅说，我会尽快让阿胶重见天日，以实现您的宏伟理想。这一刻，他感到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摆开架子，把他冥想中的珍宝阿胶制造出来。
为了不让这件事走漏消息，李德祥决定离开村子，到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去制胶。他来到附近的山里，游荡了两三天，终于找到一个被树林和山石遮挡着的洞穴。他又爬到对面的山头上，对周围的环境察看了一遍。这片山野较为荒僻，一般人不大到这里来，又离大清河不远，取水较为方便，看来把这里作为制胶的场地还是比较合适的。选定了地点，他又借着外出收购药材的便利，偷偷把筹备的制胶用具运到洞里来，并购置了第一张驴皮。一切都置办齐备了，李德祥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他的制胶行动。按照秘方上的提示，他一步一趋地操作实施，不敢丝毫大意。经过几天的悉心劳作，第一锅胶就要熬成了。但他却没有在蒸汽中看见彩虹和飞龙，当然更不知道出锅后的胶块有没有人形了。但不管怎么说，毕竟胜利在望，再过上几天，头一批阿胶就要问世了。
但就在这时，李德祥的秘密活动却被人发现了。那天，他到洞外倒废水时，忽然看到一个黑影从灌木中钻出来，一闪就不见了。开始他以为是鹿獾之类的动物，但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人，一个来窥探他制胶活动的人。李德祥立即追上去，想看清楚他到底是谁。但那人越过一个山包，在一片树林里消失了踪影。这是一个什么人呢？李德祥不住地想，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不久就被他发现了，说明这个人或许在一直跟踪他。李德祥紧张起来，那么是谁在跟踪自己呢？难道说是族长派来监视他的人？那也就是说，李政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为了落实事情的真伪，这天回村后，他有意到李政成家门前走了一趟，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回到家后，父母也没对他表露什么不同反应。看来那人与他们无关，那么除此之外还会是谁呢？莫非还有另外什么人在关心他做这件事么？这样一想，他愈加感到了不安。
回到山洞里后，李德祥又惊异地发现，他放置好的制胶用具都被人动过了，也就是说，在他回村的那段时间里，有人来到这里，逐一翻看了他那些用具。这是谁呢？还用说么，除了那个出现在这里的影子外，还能有谁呢？那么，这个如此关心他制胶的人到底是谁？看来在没有揭开这个人的面目之前，他不能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了，不然，所有关于制胶的秘密就有可能流失出去，那样一来，自己可就要在祖先面前犯下大罪过了。但他相信，这个人也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很快又来洞前窥探，自己只要耐心等在这里，就一定能抓住他，到那时，他就能彻底揭开他披在身上的画皮了。于是，李德祥坐到洞口的一块石头后，专心等待那个人的出现。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半个时辰，那个人影就又从灌木后浮出来，探出一颗乌龟脑壳，鬼鬼祟祟地朝洞里张望。李德祥一下子认出来，原来是邻居柳二。他没有想到，来刺探他制胶秘密的人，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家伙。
在李家庄，柳二是个较为特殊的人物，据说，他上几辈子的祖母曾是一个破落八旗人家的女儿，所以在柳二这种不务正业的人看来，自己一家也便沾了些满人的气息，各方面都比一般人家高贵许多。但事实上，柳家一直都处于落魄当中，从来就没有真正发达过。柳二便有些低不成高不就的感觉，养成了玩世不恭的习气，时常做出一些悖逆常理的事来。前几年，他六十多岁的老爹瘫倒在炕上，生活不能自理，他居然也不管他的事，甚至不去给他送一口饭吃。他爹饿得发出嚎叫声，他却装作听不见，每天照样去到街头上逛荡。村里人看不过去，却也拿他没办法，因为柳二是外姓，李家的族规对他一点效用没有。李政成便找到保长，想让他出面，“捆绑”柳二去官府说事。偏偏那届保长胆小怕事，不敢招惹有“满人”背景的柳二，加之自己行为不端，曾经私自收留过逃荒女，恰巧被柳二看在了眼里。保长不管柳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倒弄得李政成很没面子。柳二虽然免受了惩罚，但他爹死后，他的名声也彻底坏了，一街上没几个人正眼看他，李德祥虽然与他挨邻住着，却也懒得答理他，平时基本没有什么来往。想不到，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子，居然也关注起他制胶的事来了。
趁柳二不注意，李德祥从洞里大步走出来。柳二，别藏在灌木里了，你也出来吧。柳二吃了一惊，刚缩回身子，往回跑了几步，又停住脚，从灌木中慢慢走了出来。兄弟，他嘻嘻笑着说，你、你看见我了？李德祥轻蔑地看他一眼，就你那点本事，还藏藏掖掖的，你能藏得住吗？柳二连连点头，是，在兄弟面前，我是小巫见大巫呀。李德祥正色说道，柳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柳二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干什么，我来玩呀。李德祥又朝他走近一步，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柳二摊开手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你说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李德祥摆摆手说，好了柳二，我也没工夫给你绕弯子，你只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跟踪我？柳二耸耸肩说，我什么时候跟踪你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来玩的。李德祥有些恼怒，你糊弄鬼去吧，我已经看见你好几回了，就连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翻看我的东西，我也一清二楚，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柳二往后退缩着，我……我什么也不干。突然转过身，就朝树林里跑去。
李德祥追上去，没等他跑出多远，就一个鱼跃，将他扑倒在地下。叫你再跑。他拎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下拖起来。柳二的身子像是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直往地下倒。你打我？他耍起赖来，好，你就打死我吧。一边说着一边朝他怀里撞头。李德祥挥起拳头，真想朝他身上痛揍一顿，但想想又把手放下了。对这种无赖，还是不要和他较真，不然会惹出许多麻烦来的。他把抓着他衣领的手松开。柳二干脆躺在地下，身子一动不动了。李德祥蹲下身，拍拍他的脸说，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监视我？柳二闭着眼说，你做偷事，我怕受你的连累。李德祥差点要笑，你受我的连累？柳二忽然坐起来说，我们在一个牌里，你犯了法，我可也免不了吃官司。李德祥嘲讽地说，你还怕吃官司？柳二又躺到了地下，反正我与你们李家无关。李德祥警告他说，告诉你，我没做什么偷事，如果你回去乱说，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又踢了他一脚，给我快滚。柳二哼哼唧唧地说，我被你打坏了，我走不动了。李德祥朝地下啐了一口，你就在这里装吧。说完，他就朝洞穴里走去。看到他走远了，柳二突然跳起来，兔子一般朝远处逃去。
李德祥进到山洞里，看着那些被柳二动过的制胶用具，依旧放不下心来。不管怎么说，柳二都知道了他在这里制胶这件事，尤其是他的制作工具和制作过程，都被他看在了眼里，如果被他掌握了，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但有一件事他敢肯定，柳二不会再轻易到这里来了，他要抓住这段时间，尽快把这一批阿胶制作完成。日头偏西时，李德祥感到饿了，停下手，吃了一点带来的干粮。就在这时，洞外又传来一阵响动。他侧耳倾听，像是隐约的脚步声。没错，是有人又来到了这里。莫非还是柳二？不会，他应该不敢再到这里来了，那么除他之外，还能有谁呢？李德祥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悄悄走到洞口，往外一看，出现在洞外的竟是黑蛋，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黑蛋从树林里出来，一边试量着朝洞口走，一边低声叫喊，少东家，你在这里吗？李德祥急忙走出来，黑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黑蛋朝他跟前跑了两步，少东家，我找你好一会儿了，总算……李德祥盯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黑蛋脱口说道，是柳二说的……李德祥又吃一惊，柳二……把我在这里的事给你们说了？黑蛋点点头说，是，他找老族长去了，说你在这里，还说你打了他。李德祥眼前一黑，天呐，他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那老族长怎么样了？他担心地问。老族长一听，黑蛋话里带出了哭腔，就气得昏过去了。李德祥大吃一惊，老天——他把围裙扒下来，往地下一扔，黑蛋，快带我回家去。
两个人离开洞穴，急急地朝山外走去。来到山脚下一个平坦处，黑蛋带来的马车还停在那里。两个人跳上马车，飞快地驶上回家的路。黑蛋一边甩动马鞭一边又告诉他说，我出来的时候，老族长已结昏过去好一会儿了，保长和几个甲长都过去了，还请来了医生，给他灌了药，又扎了针，老族长总算睁开了眼睛，却说不上话来，喘气也格外费劲。李德祥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上，医生说没说，有危险吗？黑蛋迟疑了一下说，医生说，如果再不见好，老族长怕是撑不过今天夜里去了，东家赶紧派我来找你。李德祥拍了一下头，老天，怎么会是这样？黑蛋气愤地说，都是柳二，他一去闹，老族长立即就……他回头看他一眼，少东家，你是不是真在这里干什么……偷事？李德祥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对他说。黑蛋又问他说，少东家，你在这里干的是什么事呢？为什么要背着家人跑到这里来干？李德祥悲伤地说，别问了，什么都别问了。黑蛋咽口唾沫，回过身去，专心地赶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