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了一气,老驴爷也又继续他先前的话题,说驴怎样地由天到地,怎样地由龙变驴,随即又讲了一个驴救人于水火的动人故事。这是我听我爷爷讲的,他也像张青崖那样声明说,而且我爷爷说,他是听他爷爷讲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流传了很久很久的故事了。那时候,天地刚刚鸿蒙初开,人也才从动物世界里走出来,突然便赶上了大瘟疫流行,不光动物和草木死了一大半,连人也开始朝地下倒,眼看着这个世界就要保不住了。谁来救人的生命,救天下众物的生命呢?人们都绝望得不行,以为世界就要灭亡了。老驴爷喘出一口气,接着朝下说,就在这时候,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对人们说,大家不要悲观,我有办法救你们。人们一看,说话的竟然是一头毛驴。那时候,没人瞧得起毛驴,便都笑话它说,算了吧,你不过是一头普通的毛驴,哪里能救我们摆脱灾难。毛驴说,你们不要小瞧我,当我说出我的身份时,你们就会相信了。人们说,你以为你是谁?毛驴郑重地说,我是天上的龙,是上天派我来帮助你们的。它的话还没说完,人们就笑起来,你别是睡迷糊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毛驴没和他们争辩,时间紧迫,它没有工夫和他们说废话。我在天上时,它告诉人们说,受尽了日精月华的滋润,所有的能量都存储在我的皮上,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就把我的皮扒下来,放到锅里,架起火来熬煮,等熬到了九九八十一天后,我的皮就会化成一种胶,这种胶就是我救你们摆脱灾难的药。听了他的话,人们还是半信半疑,那你什么时候死呢?等你老得死去了,我们也都被瘟疫夺去了性命,什么都来不及了。毛驴笑了笑说,不用你们催,我马上就会死的。说吧,毛驴就奔跑起来,在它面前,是一座高山,它是朝着高山上的崖壁奔跑。说时迟那时快,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天地间血光一闪,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毛驴倒在了崖壁前。黑蛋不禁叫出一声,天呐,真是太悲壮了。老驴爷抹抹眼角的泪水,继续说,人们好像这才信了它的话,按照它死前的吩咐,把它的皮扒下来,放到一口大锅里,加上我们东阿特有的水,一连熬煮了八十一天。等把胶熬好后,切成一块块,分给所有的人吃。人们吃过了这种宝药,得病的人没有了病,没得病的人更加健康,轻而易举便战胜了瘟疫。从那时起,人们才摆脱了灾难,一代代繁衍生息下来。听到这里,李德祥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好像自己所有存在过的迷惑刹那间都不复存在了。老驴爷总结说,从那时起,人们便知道,驴是来自天上的龙,是救我们出水火的保护神呀。
听了老驴爷的讲述,李德祥好一阵还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中。他真正相信了老驴爷的话,没错,驴就是地上的龙,是那种来自天国的神龙降临到大地上,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安康和幸福。他忽然想到了凤凰涅槃的故事,毛驴把自己的身子献出来,在火焰中做成宝药送给人们,自己却放弃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机会,不是比那只在浴火中重生的凤凰更高尚、更纯洁,更值得人们纪念和敬仰吗?老驴爷讲完了这个故事,似乎也耗尽了他残存在身体里的能量,两手像断裂的翅膀耷拉下去,嘴里的呼吸也减弱到接近于无,只有两只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还勉强张开着,闪出两道时明时灭的光。我没有白等,他喃喃地念叨着说,见到了你们,我总算知足了。李德祥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老爷爷,您不要离开我们……老驴爷笑笑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李德祥的泪水汹涌而出。老驴爷打起精神,最后嘱咐他说,你们李家是龙药的掌管人,千万不要辜负了龙的嘱托,把宝药一代代做下去,治病救人……说完这句话,他便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头一歪,眼皮沉重地闭上了。老驴爷——李德祥、黑蛋、张青崖还有那个孩子伏在他如虫子一般瘦小的身子上,呜呜地哭成一片……
四
他说,柳二站在院墙后,探出头,看着穆医生从店里走出来,朝那边的济世堂走去。这个老家伙,他恼羞成怒地嘟囔,又去通敌叛国了。自从济世堂开张以来,他已经发现这个姓穆的老东西到那里去过多次了,不知给该死的李德祥提供了多少情报,给自己的店铺造成了多少损失。同行是冤家,柳二一直坚信这个流传了无数年的训条,而且清楚地知道,在阿胶行里,自己绝不是李德祥的对手,不要说自己没有阿胶秘方,就凭这样真真假假地胡乱凑合,只要济世堂一发力,他一下子就会被他们打趴下,别说挣钱发财了,恐怕连在这条街上立足的余地也没有了,所以他从内心深处惧怕李德祥,憎恨济世堂,发誓非要搞垮这个新生的店铺不可,让李德祥再滚回他的李家庄去。
济世堂开张的那几天,柳二迅速行动起来,使出早就准备好的撒手锏,将结识不久的那些江湖骗子弄到东阿来,先许诺下优厚的报酬,然后让他们到济世堂店里去闹事。其中一个专干“拉破头”的无赖,曾经百战不殆无往而不胜,谁要是被他缠上了,轻者做不成生意,重者让你赔个精光,因此在这一带赫赫有名,是个让商家万分头疼的厉害角色。柳二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叮嘱他要给姓李的来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马王爷头上三只眼。无赖拍着脏兮兮的胸脯说,柳爷你就好好看戏吧,管保有他姓李的好瞧。无赖带着他的喽啰们朝济世堂走去了,柳二躲到一个墙角处,做好了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准备。
无赖进到济世堂店铺内,按照既定的步骤,先朝柜台上索要银两。站柜台的伙计不知道他的来历,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要求,这便正中了他的下怀。无赖从怀里掏出刀片,不由分说就朝自己头上拉去,一下子就把光头拉出血来。他的喽啰们一起起哄,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他们一叫喊,自然吸引了外面许多的游人前来观看,一时间,济世堂门口人山人海,生意自然做不成了。伙计们这才知道遇上了麻烦,要答应他的要求,但已经晚了,无赖水涨船高,提出索要更多的银两。伙计们才一犹豫,无赖已经再次举起刀片,又在头上拉了一下。他的光头上更加鲜血淋漓,令人惊惧。无赖装模作样地躺在地下,像演戏那样翻转身子,做出一副既好玩又痛苦的样子。看热闹的人聚得更多了,店铺内外水泄不通,喧嚣非凡。
李德祥听到动静,从后院赶过来。一见无赖那些人的架势,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给我把那根打狗棍拿来。他吩咐黑蛋说。很快,黑蛋就把他所说的那根打狗棍拿来了。李德祥接到手里,又朝无赖递去。无赖愣了一下,爬起来,把打狗棍接过去,放到眼下看。但他才看了两眼,就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脚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他磕头如捣蒜地说,不知道这是恩人的地盘,该死该死。李德祥毫无表情地说,还要银子吗?无赖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人就是借我十个胆子,小的也绝对不敢了。李德祥取过一块白布,搭在他头上说,起来吧,把你的头包好。无赖再次爬起来,朝他的喽啰们招招手,举着那块白布,狼狈不堪地跑出去。人们都看呆了,不明白李德祥到底使了什么法术,居然轻而易举把这些难缠的家伙打发走了,难道奥妙真在那根普通的打狗棍上?
柳二正满心期待着这场戏的高潮出现,他已经打定主意,让无赖这样天天去闹上一回,弄得邻居们都做不成生意,必然引起众怒,到那时,他再带领这些人上门去抗议,把李德祥彻底从这里赶走。但他的如意算盘还没有打完,无赖就带着他的喽啰们灰溜溜地跑出来。怎么回事?柳二拦住他们说,怎么出来了?无赖抹抹头上的血迹说,我们不敢再闹了。柳二不解地说,为什么?我没有发出收手的信号呀。无赖摇摇头说,算了吧,这个人在外边救过我们这行里的老大,说起来也算是我们这些人的大恩人哩,你说我们还敢和他过不去吗?柳二愣住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会搞错了吧?无赖往后看一眼说,我认得出来,他手里那根打狗棍就是我们老大送出去的,我们这行里有规矩,只要见了这样的打狗棍,就是让我们吃屎也不能含糊。
柳二无论如何不甘心,就这么和济世堂拉倒不成?听他这样说,无赖忽然恶狠地看他一眼,姓柳的,我今天可要警告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和济世堂过不去,不然有你的好看。说罢,就带着他的喽啰们,直朝他的春来堂走去。拿我们的报酬来,无赖毫不客气地说,不然,我们也在你店里拉破头。柳二慌了,别、别,我这就去给你们拿。尽管他很不情愿,可担心他们会把戏演到自己头上,还是乖乖地把许诺的报酬送给了他们。无赖这才带着他的喽啰们大摇大摆地离去。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柳二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他娘的,他使劲跺着脚说,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场风波过后,济世堂更加红火起来,先前来春来堂的顾客都转移到那边去了,就连坐堂先生穆医生也隔三差五地过去看一下。柳二想象得出,姓穆的偷着过去当然不是取经索宝,而是向李德祥通风报信,把他这里的秘密一览无余地说给他,为李家和自己作对提供信息。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看我不好好收拾你,柳二咬牙切齿地说,我治不了李德祥,还治不了你一个糟老头子?他打定主意,便进到穆医生屋里,坐在椅子里等他回来。天正在黑下来。望着门外天边涌动的灰色条云,柳二心里惩治穆医生的方案也正在形成。好,他冷笑着说,就这么办,来他个一箭双雕。没过多久,穆医生从外面走进来。柳二坐在黑暗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穆医生意识到有人坐在他屋里,却看不清是哪个,不禁有些慌张,谁?柳二这才站起来,笑笑地说,穆医生,你回来了?穆医生看清是他,刚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不安,是柳老板,你怎么在这里?柳二没回答他,却拉着长声说,穆医生,你刚才到哪里去了?穆医生还试图掩饰,我、我到街上去……散步……柳二仰起头,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穆医生好兴致呀,居然有闲心到街上去散步?穆医生讪讪地说,也只是随便走走。柳二板起脸说,算了吧,就你这两把刷子,还想在我面前写文章?就不怕说谎不成,反坏了你的好名声。老实给我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穆医生有些抗不住了,只好承认说,我到济世堂去了。柳二点点头说,好,你总算说了实话。他跷高二郎腿说,那你告诉我,你到济世堂干什么去了?穆医生顽固地说,这是我的私事,没必要告诉你吧?柳二火冒三丈,你在我这里干活,就是我的人,就要把你的行踪告诉我。在我春来堂里,你还有什么自己的私事?穆医生有些急,柳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虽然在你这里坐堂,可我并没有把自己卖给你,怎么就没有自己的私事呢?
柳二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说,可你去的那个地方,明明与我柳家有隙,你还……穆医生也在另一把椅子里坐下,这我管不着,那是你们两家的事,与我无关,我不能因为你不喜欢什么,就也跟着你说不喜欢。柳二被彻底激怒了,把手往桌子上一拍,胡说八道,你一个小小的江湖郎中,居然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穆医生也正色道,柳老板,咱们可要说清楚,我穆家四代行医,在泰安府也是有名的中医世家……柳二摆摆手说,算了吧,别给我摆臭药篓子了,告诉你,在我柳二眼里,你这些酸菜一文钱不值。穆医生点点头,是呀,给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尽可以看不起我,也完全可以不用我。他站起来,我实话告诉你吧,在你春来堂,我也早就待够了……
柳二怒不可遏,什么?你想撂挑子走?没那么容易,我还没和你算总账呢。穆医生摊开手,算什么账?我一文钱不要还不行吗?柳二又大笑起来,而且笑得前仰后合,还想要钱?你想得可真美呀。他又逼到他面前,你给我说明白,你到李家,对那个李德祥说了些什么?穆医生掉开头去,我没必要告诉你。柳二把脸凑到他鼻子前,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到那里是专门去说我的坏话,说春来堂的坏话,对不对?我早就看出来,你对春来堂充满仇恨,恨不得它早一天垮了你才高兴,对不对?穆医生吧嗒一下嘴,没有说出什么。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弄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你,柳二愈说愈愤慨,可我没有想到,你是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我柳二一世英雄,没想到居然养了个大内奸,大叛徒。穆医生想要辩解,你倒打一耙。柳二叩动着牙齿说,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朝门外大声叫道,来人——
随着他的话声,两个汉子走进来,站到他面前,抱起膀子,等待着他发号施令。柳二狞笑着说,姓穆的,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你不是想到济世堂去吗?这回我就让你哪里都去不了。他转向那两个汉子,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两个汉子接到命令,摊开两手,直朝穆医生走来。柳二,穆医生退到椅子后面,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你不得好死。柳二坦然地说,你就骂吧,有本事让你骂个够。两个汉子按住了穆医生,很快便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柳二接过衣服,举到手里,得意地笑着说,没有这个,我看你还能到哪里去?穆医生愤怒地叫骂,柳二,你是个流氓!柳二走到他面前,耸着肩膀说,穆医生,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谁让你净做些对春来堂不利的事呢?穆医生指着他的额头说,柳二,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柳二乜斜着他,我不怕,有本事,你就让他们来报应吧。穆医生跺了下脚,你这个无赖!随即又哀痛地说,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听信了你的话?柳二拍拍他的肩膀,后悔了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穆医生蹲下身去,抱住头,悲伤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柳二把穆医生关在屋里,不再过问他的事。第二天吃饭时,一个叫棍子的汉子提醒他说,老板,那个穆老头怎么办?柳二想了想说,还真不能饿坏了他,你去给他送饭吧。棍子不以为然地说,还让他吃饭呀?他都骂了一夜啦,干脆饿他两顿算了。柳二瞪他一眼说,他爱骂就让他骂去,我还能缺斤少两了不成?他又故作神秘地说,我正想让人听到他的骂声哩,等着吧,快有好戏看了。棍子把饭送过去,但很快就回来了,气呼呼地说,这个倔老头,竟然把碗摔在地下了。柳二哼了一声,想绝食?没那么容易,你们再去给他送。又有一个人把饭送过去,还是哭丧着脸回来了。这个老东西,柳二把碗往桌子上一顿,真不想活了是怎么的?棍子试量着说,还送不送了?柳二毫不迟疑地说,送,我就不信,他还能拗得过我去?说完,他就挽高袖子,端起一碗饭,自己朝穆医生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