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当日思夜想的自由以这种方式来临时,我们心里生出百般的感触。随着囚车的远去,片刻的喧闹就被沉寂的大山给吸纳得沓无踪迹。我们抬头看天,转头看山,发现天是黑的,山也是黑的,黑到无法让人分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山。再把目光收到跟前,我们想看清眼前的人,结果仍然一样,我们甚至无法看清自己的手指,更别想看清身边的任何人了。
沉寂,沉寂,当又一阵沉寂过去后,立即暴发出了43具怒吼的躯体。这是年轻的躯体,这是躁动的躯体,这是叛逆的躯体,这是无法无天的躯体。他们吼叫着,骂着,疯狂地往身边的松树上踢着,撞着,他们想以自己的一已之力,让天出现光亮,让山现出原形,但天似乎无视他们的存在,山也无视他们的存在。只有几只小虫,看热闹似的随着他们和鸣了几声,当他们叫得累了的时候,周围的世界仍旧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沉寂,沉寂,又是一阵沉寂,当再一次沉寂过后,就有人笑了起来,他们叫着,笑着,显然是欢庆自由终于到来了。还是像流感,一人欢庆,大家就都欢庆开了。是的,我们应该欢庆,我们凭什么不欢庆,他们费尽气力把我们抓进去,现在又是让我们吃好的,又是发钱,还用专车把自由送还给我们,我们凭什么不欢庆?在欢庆的声音里,我和柴国兴很快就手拉起手来了。
当我俩的手一拉紧,我就知道,自由真的来临了。在其他人仍旧又哭又笑的时候,我俩径直往前方的跑去,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迟疑与犹豫,我知道,只要我俩的呼吸连在一起,我俩都有救了。
这样没头没脑地跑了一阵子后,天上倒是出现了几颗星星,但眼前的山仍不见小,关键是周围仍然没见一户人家,我俩不得不一屁股坐在路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商量着下一步方向。
和上次不同,现在我俩对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像这样漫无目的的跑下去,除了徒耗体力外,没有任何意义。我俩决定沿着山路快速步行下去,这样既尽可能快,又能最大限度保存体力。体力,可能是未来几天最可宝贵的东西。由于几天没有吃好,休息好,我俩的身体都十分虚弱,刚才凭着一时的冲动,跑了几步,现在就感觉心提到嗓子眼了。
休息够了后,我们就开始走。这时,一同被送过来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了。我们互相之间尽管认识,但多半不熟悉,也不怎么搭话,大家心事重重的,三三两两走着各自的路。
又走了差不多两小时,我们在山脚下的转弯处发现了几户人家,就有人把一肚子怨气发泄到这些房子上,往上扔石头,鸡蛋大的石头纷纷落到房顶上,瓦被砸碎的声音如一首病态的音乐,迅速打破了原本安宁、静谧的山村之夜。
到达第一个像样的小镇时,天色朦朦亮,对我们这群在山路上跋涉了一整夜、经历着从光明到黑暗,从黑暗到光明之间反复颠簸的盲流来说,小镇是黎明赐予我们的一个极好的情感发泄场。我们肚子饿了,尽管兜里都有100块钱,但没人愿意用钱来买一个包子,我们或十几或二十几人抱成一团,发挥集团优势,见到什么好吃的就拿,觉得什么碍眼的就推,见到哪里人多就挤。一时间,小镇热门非凡,也混乱非凡,见到那些惯于慢腾腾过日子的老头老太四散逃窜,那些扯开嗓子叫卖东西的小商贩惊恐收拾货物时,我们的快感由然而生,仿佛眼前的快感已经漫延到昨晚,稀释了黑暗,送来了温暖。
当惊恐的人们吵醒了还没起床的派出所民警时,我们已经把小镇闹腾了一个底朝天。听说,派出所只有三位警察,外加两个联防队员,但现在天刚刚亮,除值夜班的一个警察和一个联防队员在所里睡觉外,其他人还没上班。当我们闹腾够了,正准备撤离小镇时,听到来自小镇东头的一声枪响。这枪声就像发令枪,让我们立即四散潜出小镇。人一分散,能量就减弱了,刚才还惊吓不已的青壮年人也敢联起手来捉拿我们当中落单的人。我和柴国兴两人想从一条小巷上到小镇北边的山上去,就遇到三个手拿棍棒的年轻人冷不丁的向我们袭击过来。走在前边的柴国兴没有提防,右臂着实挨了一棒,但这小子到底在少林寺门口待过几年,他立即反应过来,轻松把棍子夺到自己手中。我也迅速拿下了另一个,但我们都不想伤害他们,只是把棍子高高的扬起,作出打人的姿势,这两个连同手中还拿着棍子的家伙立即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我们便轻松地上了山。
一口气上到半山腰,我们坐在树木里,回头看小镇,发现小镇比刚才更热门,人们群情激愤,纷纷行动起来,四处捉拿还没逃出去的人。可以看到几处地方,还有人围着几个人打,也有人成群结队的把一两个人捉住往派出所里送。我们知道,我们不能再在这里逗留了,便翻过山,从一条田间小路往北而去。
走了两三个小时,在进入另一个小镇时,我们遇到了几个身着便装的人检查证件。小镇的路口人流熙熙攘攘,也没见他们检查别人,就单单把我俩给拦住了。我想大概是我们早上在那个小镇的事闹大了,人家现在正在周边地区捉拿我们,而我们的样子一看就像盲流,是人家重点盯防的对象。
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看见领头的腰里别着枪,他们几个人突然围过来,领头人掏出证件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说是派出所的例行检查,就要我们出示身份证。于是我们又进了派出所。
他们把我往派出所院子里的一棵树上的铐,又把柴国兴带进里面关起来,也不理我们,就又上街了。直到中饭时才回来。
吃过饭,他们才慢腾腾地审问。还是那一套问题,让我交待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中间吃在哪里,住在哪里等等。我便把几天来的情况如实交待了,就是避开早上大闹小镇的事不谈。从提审室出来时,我看见柴国兴,从他那无所谓的表情上,我就知道,我跟我交待的差不多。
他们就没有再问了,下午又把我们送到拘留所,关到一间大号子里。一进门,我就发现,已经有二十多个刚刚分手半天的家伙先等在这里了。
中午在派出所没有吃饭,下午在拘留所仍没有吃饭,再也没有人找我们中的任何人谈话或是提审。天黑后,他们又用一辆大车,把我们再次送到昨天晚上的大山里丢下。
从在拘留所的号子里出来,看见停在院子里的大车时,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其他人也知道,但我们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来,说实话,我们更希望这样,这样总好过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做苦力去。
下了车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原先的县去。我们不想回到今天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作过恶,人们已经容不下我们。再说,我们对这里应该心存感激,就我们早上的表现,给我扰乱公共秩序罪,轻则扣留几天,重则弄去劳教,可真没冤着我们。但人家硬是没这样做,只是让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实在够意思。
人不能不够意思,歪江湖,正道理,对我们来说,这个意识当然十分强烈。所以,尽管没有人提议,大家还是不约而同的一路向西,潜台词是:即使要作恶,也在对我们作恶的地方作恶去!
只是一天米水不进,早已没有力气长距离的走路了,我和柴国兴一起,走走停停,到天已大亮时,还没走下山。回头看看,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家都无精打彩的,像吃了败仗的兵。到了山脚下,我们发现路旁有一块红薯地,便如获至宝似的,一窝蜂涌到地里刨红薯。刨到红薯后,也不敢在地里吃,而是揣进口袋里,走到很远的地方才敢享用。我们已经吃过人民战争的亏,不想再吃第二次亏了。
肚子弄饱后,我和柴国兴商量,得迅速离开这里,还是老办法,弄辆摩托车,过神仙般的日子去。
五十
大白天的,想在偏远乡村弄辆摩托车还真是个问题,我俩一路走,一路寻找目标,老半天才在一户偏僻的人家屋外发现一辆轻骑,没有开锁工具,我干脆直接把露在外面的电线扯断,打上火,骑上就走。这荒郊野外的,等到车主发现,我们不知到哪里快活去了。
一口气跑到太阳上了头顶,我们才找了个路边餐馆,简单吃了饭,继续向西奔驰。顺着大路,不大会儿,我们来到了一个较大的镇,就决定晚上住在这里,顺便弄点补给。有了上次在旅社让派出所给逮住的教训,我们决定再也不住旅社了,就找没人住的空房子过夜。空房子什么也没有,就是蚊子多。晚上休息不好,白天赶路也没精神,于是我们又决定给自己置身行头,把铺的盖的,蚊帐,干粮,饮水甚至风油精什么的都准备齐全,这样走到哪里都可以住下,想什么时候走就可以走。
还是钱的问题,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没有钱就没有一切。上哪儿弄钱去?我们在镇上转悠着寻找目标,午后自由市场没什么人,几个摊主要么懒羊羊的聚在一起下象棋,要么干脆躺在躺椅上睡大觉。在这样的地方下手弄钱有些困难,转到市场另一边的出口外,我发现停放着好几辆摩托车,自行车,便干脆趁没人注意时,弄了辆看上去是新的南方125摩托车,骑上就走。
柴国兴骑着轻骑跟着我出了小镇,我们一直往前走。到了一个看上去像县城的大镇,找了个地方,开始卖起摩托车来。
我知道,这辆摩托车应该值4000多,但我急需用钱,只开价3000,一般人是不会带这么多的钱上街的,我就找到一排摩托车、汽车维修店面前,向店主们推销。
我也知道,不管我是哪里的口音,以什么样的理由,人们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们只要实惠,是不会管什么法律与道义的,他们也不是警察。
果然,我自称母亲病重,急需钱用,愿出3000块钱卖了这辆南方125。人家看了看,提出没有这么多现钱,只能出1500块,我装作心疼的样子,要求无论如何不能少于2000,经过几轮讨价还价后,我们以1800块成交。
卖车的时候,当然不能让柴国兴出现,那样既不安全,也不符合我落泊到贱卖好车的实际情况。这是我出道以来,弄到的最大一笔钱,我心说,对不起了,我不认识的车主,我要活命,要救急,等我将来稳定了,能过好日子了,我会以我的方式回报这个社会的。、
揣着钱,我迅速来到柴国兴等我的地方,我们决定继续往前走。经过这段时间的经验积累,我们得出了不在下手地停留的原则。我们必须以干净的身份,才能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或过夜。
顺着公路指示牌,我们继续向西。这时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了,太阳尽管还高挂在天空,但已不再毒辣,路旁的行道树梢也开始传达着风的信息,田间里秧苗已经开始泛绿,农民正在除草。山坡上牛们正在吃草,它们刚刚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走过来,现在是开始恢复身体,放松筋骨的时候。这世界很美好,牛和人一样,都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着。坐在轻骑后座上,我想,我也在努力,尽管我的努力不为这社会所接纳,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本是想做个好警察的,好警察做不成,我也是想做个好犯人的,但现在我连好犯人都做不成了,我就尽量做一个对这个社会无害的人,争取做个有用的人。现在我还做不到这些,但我相信,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就是现在,我也要尽量少的危害他人,心存善念是我做人的底线,不能丢失。
柴国兴只管开车,我只管信马由缰的胡思乱想,眼看着前方的太阳开始变红,变大,变得接近山梁了,我们还没有发现可以安身的地方。这一带尽是民房,可能是两县交界的地方,我想,要不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像样的小镇呢?见路旁有一个卖凉水的小摊,我让柴国兴停车,我们买水喝,顺便问路。六十多岁的老爹爹告诉我们,我们已经进入了河西县境,再有五十里,才能到D县城。
五十里,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赶紧走,天黑前可以到达。我让柴国兴坐在后边,我来开车。有了目标,信心又足了起来,似乎没过多大会儿,我们就到了县城边。到底是县城,由于正是下班时分,各色人等纷纷往城外走。公共汽车、小货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甚至板车挤满了出城的路口。人们高声交谈着,或者叫骂着,与各种车的喇叭声相互交杂着,显示着这社会的繁荣与热闹。和极少数人一道,我们从城外往城里走,但道路早已让出城的人占光了,我们被挤到行道树边,慢慢地往前挪动着。差不多有半小时,等这阵人流和车流过去后,面前似乎突然被清洗一空,人和车都没有多少了,我加大油门,快速沿着城中心街道,绕行一周。
看到对面有服装一条街,我忙绕过去,和柴国兴一道,我们置办齐了换洗衣服、睡觉用的铺盖,蚊帐,蚊香和其他生活必须品。东西太多,我找店家要了一个大蛇皮袋,鼓鼓囊囊装了一大袋。还有做饭用的酒精炉、碗筷等家什没有添置,还得一个大袋子。这些东西一辆车是不够了,我和柴国兴一商量,决定再弄一辆车去。
在离服装市场不远的街道边,一个餐馆外面停着好多自行车和摩托车,看样子这都是进餐的人停放在外面的。柴国兴在不远处等我,轻骑没有熄火。我从旁边踱过去,一眼就看中了一辆雅马哈,这是原装进口货,骑上去感觉肯定不一样。但只有两步功夫,我就放弃了这想法,这东西好是好,但也太打眼了,现在的我,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能引人注目,于是,我把目光停留在与雅马哈相邻的嘉陵125上。这车也不错,关键是它的锁极容易开,我掏出口袋里的一截铁丝,不到一分钱就把火打着了。
看见我成功得手,柴国兴要紧不慢地在前面开路,按照事先的约定,我们立即向别的地方转移。
但别的地方是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在县城里,我们与其他人一样的速度,一前一后骑着摩托,顺利出了城。尽管肚子有些饿,但我们都没有停车吃饭的意思,我们必须远离这个县城,不,是离开这个县,才能找到安全感。说不定,现在车主已经发现车丢了,已经报警了,警察已经上路盘查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不能老犯同一类的错误。
也不问路,还是借助出城路口的交通指示牌,我们继续向西,下一个目标是距离这里八十公里的小河县。
八十公里,即使顺利,摩托车也得跑上两小时。那时已经夜里十来点钟了。也顾不了这么多,我们加满了油,只管顺着大路一直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