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他居住在地下室时,我经常去他那里--那是在一个著名的小区,从地面上看,高楼林立,绿化精致,泊满了名车。这里的房价很贵,因此居住在此的人大都是物质生活不错的人--每一栋楼都有它的地下室,就像是事物的镜像一样,地面上的房屋在泥土中投下它的影子。许多人生活在大地里面的空间里。他们向大地要到了自己居住的房子。
我的朋友,青春年少,很有本事,不到二十岁,念了大学就出来闯荡,挣钱很厉害--他之所以住到地下室,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又没有时间去找,情急之下才匆忙搬入地下室的。
他居住的那一栋楼的地下室有两层,他住在地下上面靠近大地地面,被称为半地下室的那一层--窗口对着大地外面,能够看到地面上的事物,通风通气,是地下室中很优秀的房子。
他是那些地下室居住者中很特别的一个居住者--他带着自己的五百多本书居住,那一间他居住的房子,简直就是一间大地深处的书房。
我们有几个朋友常去他那里聊天,夜深了,就懒得回去--他那张窄小的钢丝床上,能够摆下两位同志睡觉,我成了第三者--就把窄条书桌上的书铺开,睡在一层书上面。
第二天由于要上班,起得很早,去赶车,把醉意朦胧的老板叫醒--老板首先包下了一层地下室,然后再分别租出去赚钱--他是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夏天里总是一条肥大的短裤,光着上身为我开门。
在那层地下室,与我的朋友成为朋友的人,首先是两个考研究生的男孩--他们带着梦想,来到这所著名的都市,在考研前的三个月,离开自己的故乡,租房复习--他们很少外出,只顾学习,过着简单的日子。有一次我睡在书桌上,还向他们借了一条毯子。
我还见到了那里的一些人--做小生意的,炸油条,摆地摊--他们是勤劳的人,挣着自己应该挣的钱。
久而久之,我和那两个考研的男孩也熟了,其中有一个男孩对我说他坦然的一些心事--他喜欢把自己居住的房子的门打开,通风通气是小事,主要是为了看老板娘--她在打扫走廊的卫生,她说过为了让住在这里的人舒服一点,愿意自己多劳动。她美,她的美在泥土深处……有一次我和我的朋友谈到了一个策划--就是写一个关于地下室的长篇小说,写人们在大地深处的生存状态--把它写成有人情味的书--泥土里面的居住者,多么像一些梦的插图!他们是大地里的剪纸……但是我们都太忙,我的朋友没有去写,我也没有去写……也许是搞策划搞得太多了的缘故,心中老是想到要把地下室这个地下特殊的空间创作一点什么出来--又想到了写一部地下室日记,日记可以作为长篇小说来写,也可以是纯粹的真实的生活记录。因为我没有居住在地下室,没有生活积淀,所以我不能写,也写不好。我的朋友虽然在地下住了一段时间,却总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也没有动笔。不过我对地下生活者格外关注起来--我还写了一些我熟悉的地下居住者的诗歌。在写一首诗的时候,我写了一句“我们向大地要到了房子”,仅仅只写了一句,再也没有写下去……铁打的大地流水的居住者。我的朋友搬出了地下空间,住到空中的房子--一栋楼的二十三层上去了。他的几百册书也居住到空中去了。
我在地面上行走,想到地下的房子、地铁--人真是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我不断地观察地下空间--在地下超市,想到地下也成为了人的一个公共聚散地,原来在大地上进行的一切,现在转移战场了。
我的一个朋友到电影学院念书去了。一天,我和她在一起,还有我那在地下室住过的朋友--我们又说到那个特殊空间,说到那些特殊的居住者--有一些有才华的人:搞音乐的,画画的,他们由于手头拮据,不得不住下来,住在他们不愿意居住的地方。但他们真的是有梦想的人……我说,为什么不拍一部纪实片来反映一下他们呢--这样,将是一个很好的片子。影视在于它的图像直观,有时在很大程度上,文字可以退场--在图像时代,我们可以从直观的东西来反映一下地下的生活……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朋友说正好--拍这个片子还可以当作她的作业交上去,拍得好的话,我们还可以高兴一下呢……我想,拍它,得花几个月,一年半载的时间呢。拍它,不能张扬,只能暗暗地进行--我们需要的是活生生的生活。
我又说到了--访谈--我一直认为对话是极有力量的方式。有许多有名的书都是以访谈、对话的形式呈现的--对话(访谈)也是电视的一个重要表达手段--许多有名的电视栏目就是访谈。
种种的献计献策,都是为了做出一个好作品来。
一有时间,我就观察地下的房子与它们的居住者--我就像染上了瘾一样。
见到几个地下招待所的招牌,它们指路的箭头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大地里面--要把人们指到地下睡觉--地下招待所实际上是用地下室的房子建成的招待所,而不是指隐喻或象征意义上的招待所--它们最大的特点是便宜、简陋,不通气,适合于节俭者、平常旅人的居住。一个地下室的招待所,只有一个洗澡的房子--狭小,几乎要躬着腰,从四面八方流入大地里面的人,他们一个一个等着洗澡,几个等待者在长条凳上交谈,用各自的带着方言的普通话说话,语言使他们成为一体。我与其中的一个说了起来--他主动告诉我,他从大地向下居住,明天上升到地面上,要人模狗样地与其他人一起生活--他说他的生活很正常,很正确。他有一句让我惊讶--他说,人睡在一间地下室招待所的房子里恍如睡在埋在地下的棺材里……地铁可以帮助任何一个人在大地中漫游--乘地铁的感觉恍如一种泥土中的梦游--地铁,人造的地下洞穴,能够奔跑,恍如肠道--我们被消化了。现在我用比喻来说话--人体里的肠道真的是最古老的地铁,地铁来到人的生活中是与人体中的肠道延伸出的比喻意义分不开的……对于地下生活,我想到了更多--人在修改大地,在山里面挖洞,在大地深处挖洞。把世界各地,许多军事建筑都挖到了地下。人试图把自己藏得更深--藏身之所只好求助于大地了--是的,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藏身之所。
山洞,地下河流……大地早已挖好了它的许多漏洞--人挖出来的地下空间,是不可能与它们相比的。天生的洞,加上天生的兔子--组合出来的生活总很绝妙,而人在自己挖的地中藏身之所里,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被“深挖洞,广积粮”的气势所震憾,但我们最终真的只是泥土中的闯入者--人所挖出来的空间,只是避开我们转身离去的地方--它用这种方式拒绝了我们。一方面是拒绝,另一方面是慷慨容纳着人--有土葬习俗的地方,入土为安是一个重要的仪式--对人生宽大的包容。
更远年代的地道战--在战争的伤口里穿行的人们,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争取在大地上自由与幸福地生活--深入大地与回到地上罕见地交织在一起--伤口里涌出玫瑰的液体!
地下有一种堆积的黑暗--矿井里挖煤,挖火焰的人--他们在大地里面照亮了煤。我见到过好多次煤矿出事的报道--那些利欲熏心的非法小煤矿,没有安全,只有危险--为了生存的人用性命来铤而走险--有一些人的内心里是不是堆积了更多的黑暗?
黑暗是人的命名,定义,只是适用于人的意义--煤被人挖掘,成了一种命运。
人还是无法体验到根的生活。根在大地里喝水,会不会像一头小牛喝水,或像一个人喝水--我们只能想象。
人是喜欢扔东西的--把许多东西都扔到了地下,等到我们从泥土中把瓷器、剑……从地下挖出来,发现人扔掉的东西都是一些宝贝!于是人总是喜欢把泥土中的东西挖出来--把喝水的根也挖出来了。
我们是没有根的,而植物不一样--植物站在自己的根上生活。
地面上的高楼和房屋--都站在地下的房间上生活--有的地下室是作为仓库用的,我想,是的,它是仓库,人也是里面的货物……但里面也有温馨的、像小草一样的幸福啊--我在地下室见到过许多真正的幸福:劳动换来的生存那么纯洁,简单的梦想,平平淡淡,通俗的微笑那么珍贵!
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已拍摄了一部真正的地下生活纪录片--用我的眼睛这最好的比世界上任何优秀的摄像机更好的摄像机,记录了一种生活的存在。
我时常在我的脑袋中插播一个回忆--湖南山区的农舍,在屋里面挖一个地窖,红薯进窖意味深长--它们本身是从泥土中挖出来的,又放进泥土的一个空间里暂时保存。那样的地窖现在转移到我的脑中了--里面充满了红薯的香气!
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消失在写作之外的。相对于生活来说,写作只是一个小溪。生活空间只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无论是延伸在大地上面,还是大地里面……生活空间只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无论是延伸在大地上面,还是大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