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人介绍认识了在龙门厂打工的周瑜,周瑜是涪陵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会跑到我们这里来打工,我想这就是缘分吧。命中注定,我会远离苏家坳。过了一阵子,待到时机成熟,我把这事回家跟你外公、外婆说了,但你外公、外婆说什么都不同意,尤其是你外公,更是坚决不同意,说是太远了。我知道你外公他们不同意是因为疼我爱我舍不得我走那么远,但是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和你外公他们大吵了一架,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万般无奈之下,你外公只有成全了我们。
我和周瑜是在那年国庆节结的婚,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你外公、外婆,离开了苏家坳,只身一人来到了遥远的涪陵。一年以后,我有了周莉,于是给你外公、外婆报喜,他们听说了也相当的高兴。那时节交通十分不便,从苏家坳到涪陵来,单是坐车、坐船都得花上十几个小时,加上经济也困难,你外公、外婆就没到涪陵来看我,但他们给我寄了一些钱过来,这让我非常感动。我知道,苏家坳的生活本来就很苦,你外公寄来这么点钱不知道是怎么才省下来的,自己舍不得用,现在全都寄给了我,想起自己一年没看见他们了,不禁悲从中来,躲在屋子里拼命地哭了一场。
我在周莉满周岁的时候曾经回过苏家坳一次,这以后,由于家里穷,一直都没有再回去过,整整十年时间啊,在这十年里,你外公不知道为我流了多少眼泪。逢年过节的时候,所有姐妹都回苏家坳去过年了,只有我回不去,只要一提到我,你外公、外婆就会流泪,那时候没有电话,只有靠写信问候一下,现在想起真是对不起你外公他们啊。
我再回到苏家坳的时候,周莉已经十一岁了,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着你外公、外婆,他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竟连见上他们一面都非常困难,更别说孝敬他们了,现在想到这些,我除了自责还是自责啊。让我唯一觉得幸运的是,婆家对我非常好,你外公曾经来玩过一次,看见我过得十分幸福,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没能见到你外公最后一面,那年你外公病重,家里没有人告诉我,等到你外公不行了才让我赶回去。我疯了一般地赶往苏家坳,但还是没有来得及,在路途中我接到了你外公病故的消息,差点晕了过去,等我哭喊着赶到苏家坳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你外公那窄窄的棺材。我知道你外公走了,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他的时候就走了,他离开了我们,永远离开了我们,永远离开了苏家坳。
五
亚川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从江口一直哭到苏家坳,哭得声嘶力竭。
我一接到你外公病重的通知就拼了命地往回赶,但还是晚了一步,我才赶到江口就听说你外公已经走了,走得那么痛苦不堪。我当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突然觉得整个天都塌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为什么不早点动身啊,早点动身的话我就可以见到你外公最后一面了。你外公走的时候肯定很痛苦,他肯定想见我的,他从小就非常疼爱我,希望我长大以后有出息,可我这辈子除了给他带来痛苦以外,还给他带来了什么呢。现在竟然连走的时候我都不能见他一面,我这算是个什么啊。
除开华筝,我算是家里的老幺了,在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已经变得稍微好一些了,再加上还有哥哥姐姐们,所以我小时候虽然苦,但基本不会为了吃穿发愁。小时候的我非常调皮,总是把你外公的教育当成耳边风,经常在外面惹些事回来,弄得你外公哭笑不得,常常绷着个脸吵我,吵得我埋着个头一动不敢动。
你外公最喜欢给我讲一些大道理,尤其是古书上那些道理,讲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歇气,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他总是让我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非常严肃地进行着他的说教,累了喝口茶接着说,说完问我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再也不敢了,他才放我离开。虽说我管不住自己,说完以后照样还是会去惹事,但你外公教育我的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直到现在他去世这么些年了,我有时做梦都还会梦见。
你外公这辈子过得太苦了,可以说一辈子都在不停地操劳,很少看见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甚至一度在想,你外公之所以个子不高,是不是被生活折磨成那样,被那过度的重担压成那样的啊。
说起这点,我是最对不住你外公的了。我之所以有今天,很大程度上来说全靠你外公他们的支持,而我不但没有让他们过上一天好日子,还总是时不时给他们找来一些麻烦事。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外公的晚年生活定会过得更轻松自在。现在想想真是难过啊,我在外面打拼了这么些年,全国各地几乎都跑遍了,而你外公竟然连苏家坳都很少出,如果你外公还在的话,我定会抽出时间带他出去好好玩一玩,让他见见世面,这才符合他博览群书的知识分子形象嘛。唉,现在一切都晚了。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读书于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你外公实在拿我无可奈何,便早早地让我回家来了。那时的条件很差,连生活都成问题,我便不停地出去找事做,我什么都做,去水泥厂当搬运,走村串户去照相,翻山越岭去锯木料,到各村各寨去做家具,甚至还去开过拖拉机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做什么都做不上路,找不到钱,无奈之下,只得跟着出门去打工,没想到这一出来竟然就很少回去了。
我只身一人来到建筑工地上,从最苦最累的事做起,拼了命地干,凭着自己以前做木匠时的技术,积攒了一些钱,然后开始自己包工地做,这样逐步走上了正轨。由于事业越做越大,我一个人有点弄不过来,于是我回苏家坳和你外公商量,想把你舅娘一起叫出来帮我。
当时我那四个孩子都还小,最大的莎莎还在读初中,而最小的张鹏才只有几岁,如果我们都出去了的话,这几个孩子怎么办啊。正在我们为难的时候,你外公一声不响地来到我们屋里,说你们去吧,孩子我来帮你们带。记得当时,我看着业已苍老不堪的你外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我带着你舅娘离开了苏家坳,而四个孩子则跟着你外公待在了苏家坳。我可以想象你外公带着四个孩子在苏家坳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而我们当时由于资金不足,有时竟几个月都未曾给你外公他们寄过一分钱的生活费。
我自己知道我那几个孩子的脾气,你外公、外婆是不怎么管得住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想说,在这么一个时代,像我们这样的贫苦百姓,能够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有时也想把几个孩子都接到自己这里来,但现实不允许啊,我长年累月都在外面跑,根本没得一分钟的时间来照管他们,而且那时我们是住在工棚里的,孩子来了不方便。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想想办法是完全可以克服的,但我解决不了的是孩子的读书问题,那时像我们这样的民工子女,城里的学校是不会收的,我们是属于黑户,自然读不了书,只有极个别的找关系可以去读,但那费用可以说是高得离谱,一年到头找的钱全部拿进去连个泡都不会冒。
有时你外公打电话来说,哪个孩子在学校不听话了,哪个孩子出去惹事了,哪个孩子顶撞他了,甚至哪个孩子离家出走了,他们冒着风雪出去找了几天几夜都还是找不到等等。这个时候,我拿着电话气得疯掉,真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回苏家坳去,去狠狠地揍那些孩子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做,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空想,我只能在电话里说着一些安慰你外公的话。
由于带着四个孩子,你外公那几年哪儿都去不了,全是在苏家坳度过的,只是偶尔到龙潭你们家去玩玩。我曾经看见过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那是你外公到湖北来凤华筝家去玩的时候照的,照片上,你外公背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苍老的面容带着盈盈笑意,看得我痛苦难当。
现在想起这些,我觉得自己简直有着不可饶恕的罪过,如果不是这些事的话,你外公的晚年也不会过得那么苦那么累了,说不定也不会这么早就离我们而去,离这个他一直眷念着的世界而去。
我知道你外公其实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们,觉得自己没有把那几个孩子带好,这于他来说是一种痛苦,一种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痛苦。你外公有时说起这几个孩子都是唉声叹气的,觉得这都是他的错,但这怎么能说是他的错呢,我们自己的责任更大啊。
过了几年,我在外面站稳了脚跟,经济条件开始变得宽裕起来,于是经常往苏家坳寄一些钱回来,想以此来改变一下你外公他们的生活,但你外公他们收到钱了也舍不得用,拿来存放起来,等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再用来给孩子们做压岁钱。我曾经说过他,叫他把钱拿来自己用,但他总是听不进去,憨憨地笑着说他们不缺钱。他们哪里是不缺钱嘛,他们那是在帮着我们省钱呢,觉得我们在外面挣点钱不容易,舍不得用罢了。你外公总是说他们那么大年龄了,少用一分钱也没啥,但孩子们不同啊,他们可以用这些压岁钱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图个吉利嘛。我实在是说不过他,只得由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