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亡(无)所顾念。独思惟兵利害至熟悉也,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唯陛下裁察。
[他有理有据地坚持了自己的战略主张,最终赢得了这艰难的辩论!战略由此转换。]六月戊申奏,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充国引兵至先零在所。虏久屯聚,解(懈)弛,望见大军,弃车重(辎重),欲渡湟水,道厄狭,充国徐行驱之。或曰逐利行迟,充国曰:“此穷寇不可迫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他是个追求歼灭但审慎和深思熟虑的司令官。]虏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余人,卤(掳)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余两。兵至地,令军毋燔聚落(烧毁聚落)刍(chú,割草)牧田中(在田中割草放牧)。[再次表明,他是一位很有政治意识和政治头脑的武士。]羌闻之,喜曰:“汉果不击我矣!”豪靡忘使人来言:“愿得还复故地。”充国以闻,未报。靡忘来自归,充国赐饮食,遣还谕种人。
护军以下皆争之,曰:“此反虏,不可擅遣。”充国曰:“诸君但欲便文自营(意谓只想符合法统,自图安全),非为公家忠计也。”语未卒,玺书报,令靡忘以赎论(以立功赎罪论处)。后竟不烦兵而下。
军事胜利之后的战略:他的重大主张,旨在加强边疆防务,削弱剩余敌人,并且通过文帝和武帝开启的“生产性驻防”(屯田)减低防御成本;有如先前,他有悖君主的初始意愿而提出这主张。
其秋,充国病,上赐书曰:“制诏后将军:闻苦脚胫(小腿酸痛)、寒泄(下痢),将军年老加疾,一朝之变(谓死)不可讳,朕甚忧之。今诏破羌将军诣屯所,为将军副,急因天时大利,吏士锐气,以十二月击先零羌。即(倘若)疾剧,留屯毋行,独遣破羌、强弩将军。”时,羌降者万余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虽是力求歼灭的部队统帅,但仍争取节省。
在这个意义上,屯田是一种节省战略。]作奏未上,会得进兵玺书,中郎将(昂)惧,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指绣衣直指使者,汉武帝时始置,特派至各地执行天子旨意)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往者举可先行羌者,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白遣义渠安国,竟沮败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钱,吾谓耿中丞(耿寿昌,当时任大司农中丞,曾在边郡创建”常平仓“),籴二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乃得四十万斛耳。义渠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册(册通策;二策:一指行羌者问题,竟遣义渠安国,激起羌变;一指籴谷问题,来谷甚少,使得转输烦费),羌人故敢为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邪(意谓可忧者不独在羌)!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遂上屯田奏曰:
“臣闻兵者,所以明德除害也,故举得于外,则福生于内,不可不慎。
[他的重大政策建议总是非常具体细致,非常讲究可操作性,同时富有创见和想象力。]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茭:干草。藁:禾秆)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繇役不息。又恐它夷卒有不虞之变,相因并起,为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册(策)。且羌虏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愚以为击之不便。
“计度(估计)临羌东至浩,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其间邮亭(驿站)多坏败者。……愿罢骑兵,留弛刑(解除刑具之徒[罪人])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吏士私从者(自愿到边地从军立功的官民),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分屯要害处。冰解漕(水运)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狭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春天人出种田),赋人二十亩。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马什二([cuì]:副也。什二:十分之二。谓每千骑给副马二百匹),就草,为田者游兵(保卫屯田的骑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省大费。今(令)大司农所转谷至者,足支万人一岁食。谨上田处(田处簿)及器用簿,唯陛下裁许。”
之计上报曰:“皇帝问后将军,言欲罢骑兵万人留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宣帝的问题:所提议的”生产性驻防“与作为主要军事目的的”歼灭“或决胜之间是什么关系?他必须回答且也能够回答好。]孰计其便,复奏。”充国上状曰:[他能够按照眼前的形势和需要应用孙子兵法,恰如他能在其他情势下采纳克劳塞维茨式路径。]“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先创造敌不可胜我的条件,然后我可胜敌)’,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子寄托远遁,骨肉心离,人有畔(叛)志,而明主般(班)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一整月;一整年)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余人,及受言去者(接受赵充国劝导而还谕羌族人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
“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为说服君主,他建议的屯田战略的多条好处被一一列出,并侧重于”自动歼灭“和征服代价的最小化。]步兵九校,更士万人,留顿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使其贫而破之),以成羌虏相畔(叛)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检阅)甲士卒,循河湟漕(水运)谷至临羌,以示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谓御敌)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叛)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遭受)霜露疾疫瘃堕(瘃[zhú]堕:因严寒瘃冻而断指)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亡(无)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无)惊动河南(指今兰州市以西黄河之南)大(jiān)、小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湟狭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此句言桥成则行军安全方便,如从枕席上经过),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徭)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犬马齿衰,不识长册(策),唯明诏博详公卿议臣采择。”
上复赐报曰:[宣帝贤明伟大,很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倾听和考虑反对意见。
但是,作为一位心怀忧虑和在军事上不耐心的领导,他只能被一次又一次地说服。他和他的伟大的老将都在如此重要的国务上认真仔细地思考详密。]“皇帝问后将军,言十二便,闻之。虏虽未伏诛,兵决可期月而望,期月而望者,谓今冬邪?谓何时也?将军独不计虏闻兵颇罢,且(将要)丁壮相聚,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杀略人民,将何以止之?又大、小前言曰:‘我告汉军先零所在,兵不往击,久留,得亡(无)效(类似)五年时不分别人(不加区别对待)而并击我?’其意常恐。今兵不出,得亡(无)变生,与先零为一?将军孰计复奏。”充国奏曰:“臣闻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他依凭详细的信息、具体的分析和清晰的预言去进行说服:他的旨在克服君主忧虑的论辩关键在于,所余的敌人很弱,因而无可怀疑能够通过很低成本的屯田战略去实现”歼灭“或征服。]先零羌精兵今余下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分散饥冻。、、莫须又颇暴略其赢弱畜产,畔(叛)还者不绝,皆闻天子明令相捕斩之赏。臣愚以为虏破坏可日月冀,远在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燧,烽火亭)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
今留步士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为堑垒木樵(谯,qiáo,即谯楼,望台),校联不绝(言营垒相次),便兵弩,饬(chì,整备)斗具。烽火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臣愚以为屯田内有亡(无)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虏见万人留田为必禽(擒)之具,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从今尽三月,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又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终不敢复将其累重(谓妻子)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策)也。至于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猝)禁。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诚令兵出,虽不能灭先零,(但)能令虏绝不为小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谓俱不能止小寇盗)而释坐胜之道,从乘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敝,贬重而自损,非所以视蛮夷也。又大兵一出,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徭役复发也。且匈奴不可不备,乌桓不可不忧。今久转运烦费,倾我不虞之用以澹(瞻)一隅,臣愚以为不便。……愚臣伏计孰(熟)甚,不敢避斧钺之诛,昧死陈愚,唯陛下省察。”
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臣。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诏诘前言不便者,皆顿首服。丞相魏相曰:“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册(策),其言常是,臣任(担保)其计可必用也。”上于是报充国曰:“皇帝问后将军,上书言羌虏可胜之道,今听将军,将军计善。其上留屯田及当罢者人马数。将军强食,慎兵事,自爱!”上以破羌、强弩将军数言当击,又用(因为)充国屯田处离散,恐虏犯之,于是两从其计,[宣帝本人由此结合了两类相反的战略。]诏两将军与中郎将(昂)出击。强弩出,降四千余人,破羌斩首二千级,中郎将斩首降者亦二千余级,而充国所降复得五千余人。诏罢兵,独充国留屯田。
[歼灭最终实现,既经过直接进攻,也经过他的“间接”消耗战略。]
明年五月,充国奏言:“羌本可五万人军,凡斩首七千六百级,降者三万一千二百人,溺河湟饥饿死者五六千人,定计(按实数计算)遗脱与煎巩、黄羝俱亡者不过四千人。羌靡忘等自诡(自己口头保证)必得,请罢屯兵。”奏可。充国振旅而还。
所善浩星赐(姓浩星,名赐)迎说充国,曰:“众人皆以破羌、强弩出击,多斩首获降,虏以破坏。然有识者以为虏势穷困,兵虽不出,必自服矣。将军即见(言即见天子),宜归功于二将军出击,非愚臣所及。如此,将军计未失也。”充国曰:“吾年老矣,爵位已极,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老臣不以余命一为陛下明言兵之利害,卒(猝)死,谁当复言之者?”卒以其意对。上然其计,罢遣辛武贤归酒泉太守官,充国复为后将军卫尉。
其秋,羌若零、离留、且种、儿库共斩先零大豪犹非、杨玉首,及诸豪弟泽、阳雕、良儿、靡忘皆帅煎巩、黄羝之属四千余人降汉。封若零、弟泽二人为帅众王,离留、且种二人为侯,儿库为君,阳雕为言兵侯,良儿为君,靡忘为献牛君。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
……
地理状况和地缘文化及其传统缔造效能至为重要,中国“尚武精神”有其显著的历史性边疆源所。
赞曰:秦、汉已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秦时将军白起,人;王翦,频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上宫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庆忌,皆以勇武显闻。苏、辛父子着节,此其可称列者也,其余不可胜数。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犹曰)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