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连磕都不磕，吮都不吮，直接将才醉了三四分的活虾囫囵入口，吃虾子不吐虾壳，真正的狼吞虎咽。
对于美食，我永远比搭档要老练、要从容，就算他是馋猫，我也是馋猫的长辈。
他显然不知道，这时候的虾还没有醉，酒未入体，吃起来会略带生腥味，等虾子们在黄酒里醉到载沉载浮，昏头昏脑的时候，才是吃醉虾的最佳时间。此时的虾子醉了七八分，它们全身放松，玉体横陈，醉态迷人，夹它的时候，它顶多挪挪虾须，咬它的时候，它顶多摇摇虾尾摆摆虾头，吮它的时候，它也顶多咕咕而动，这时候的虾肉才是最鲜嫩甘美的。吃醉虾，一定要掌握好时机，等虾子们酩酊大醉或者死白白、硬翘翘时再啖食，那即使不算是索然寡味，也算得上是黄花菜凉了，或者可以叫做醉不成欢了。
品尝醉虾，就要把活虾活剥生吞，这其中多少有一点虐恋食物的成分，叫人一方面吃得淋漓，一方面又略微地不安，既有吃的快感，更有虐的窘纠。
就像有一些人最爱惹自己喜欢的人生气，没事找事吵吵架闹闹别扭，对方一伤心，自己一方面心疼得不得了，但另一方面也享受得不得了，又要爱对方，又要虐待对方，真的很是虐恋。
吃醉虾，有点残忍。
虐恋，也有点残忍。
赤膊相见
吃甘蔗的时令好像应该是比较燠热的天气。
树叶干巴巴地吊在树梢上，动也不动，天热得一丝儿风都没有，人人穿得轻薄，身上汗津津的，夹着包，或者没有夹着包，走着走着，看见街边一推三轮车的，车上还摞了一堆甘蔗，嘴里的口水就跟小喷泉一样汩汩而冒了。
卖甘蔗的大都练就一个好手艺，一把砍刀，或者一把剥皮刀，左手执甘蔗，右手执刀，左边旋转甘蔗，右边直削下去，蔗皮去如飞，只消五六刀，一根甘蔗就跟你赤膊相见了。这还没完，卖甘蔗的还会帮你把甘蔗砍短，砍得短短的一截，一截就是一掐那么短，短得都有点不像是甘蔗了，甚至还会多给你一只塑料袋——装甘蔗渣的。
从前，我们吃甘蔗哪这么麻烦？蔗皮是肯定不削的，一咬，一扯，尺把长的蔗皮就扯掉了，就这样咬五六次，一根甘蔗也同样可以跟你赤膊相见，唇齿相亲。有人说过，一根优良的甘蔗“掉地成三截”，那是真的嫩、脆、甜。蔗渣是随吃随吐的。那时，常常在街头巷尾看见一个男人，或者几个男人，一个小孩，或者几个小孩，扛着一根一尺到三尺长不等的长甘蔗，一路豪气地啃过去，留下一路断断续续的雪白蔗渣。
吃甘蔗也需要有万事无所谓的年纪。现在，牙口好的人多在家里躲着吃吃甘蔗了，牙口不好如我的，连躲着吃都不敢了，生怕一声不小心的“咔哧”就把我的门牙留在甘蔗上了，偶尔还去买一杯鲜榨甘蔗渣，但怎么喝都觉得味道可疑，远没有小时候啃过的任何一根甘蔗那么清甜，好像多了一点什么不该多出来的，也少了一点什么不该没有的。
“不时不食”，这是孔子说的，他老人家对饮食也很有原则，意思是过了季节的食物就不要吃了，不是当季的食物就不要吃了。这话现在看来仍是很有道理的，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有自己的生长规律，什么时候什么东西应该发芽，什么时候什么东西应该含苞，什么时候什么东西应该抽条，什么时候什么应该葳蕤，……都是有定数的，我们得遵循这种定数。土豆发芽的时候，是不能吃的，番茄还没有红的时候，也是不能吃的，甘蔗在过季的时候，也一样是不能吃了。小时候，家里买的甘蔗就放在门背立着，到秋天还没有吃完的话，那时的甘蔗就会带有一股懊恼的酒糟味。
按惯例，又得跟甘蔗扯一扯男女关系——
有人拗颈，别人啃过的甘蔗绝不会再去啃，爱过别人的人自己也绝不会去爱，我很同情这种执拗，但是，那下辈子你得到甘蔗地里，静静守着你喜欢的那根甘蔗长大，不要让这根甘蔗在下次遇到你的时候，又已经是别人的甘蔗渣了。
一千两银子
小时候吃鱼，大人通常都要讲起那个老故事——
从前，劫匪横行，出没在各个山间路口，瞅着哪个独身客路过，就一扑而上，逮了回去。
把人绑回去后就要开出赎金价码，至于被绑的这个路人油水多不多，开多少价码合适，全靠一条鱼来试探。
绑匪先把被绑架者饿一餐，端上一整条鱼，就蹑手蹑脚躲在隐蔽处仔细观察被绑架者的一举一动。假如这个倒霉的被绑架者第一筷先夹鱼肚，那说明此人出身平民百姓家庭，油水不多，只能开价10两银子，多了人家砸锅卖铁都给不起。假如先夹鱼尾，那么是小康家庭，可以开价100两。假如夹的是鱼头，躲在旁边偷看的绑匪就要笑出声来了，这可绑着“大鱼”了，只有富贵人家才这样吃鱼！开价1000两！
这老故事深入我心，导致我每次吃整鱼，举起筷子时都要踌躇几秒：是夹100两？还是夹1000两？但鬼使神差，我的筷子每次都是夹10两的鱼肚子，这叫我不得不暗自叹气，原来我怎么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平民百姓，原来我的出身可以由一条鱼来做鉴定。
撇开这个老故事，一条鱼的鱼头、鱼肚、鱼尾、鱼肉、鱼骨甚至鱼鳞，味道确是各不相同、各有滋味的——
有人喜欢吃鱼头，炖得熟烂，啃起来咂咂有声，津津有味。
有人喜欢吃鱼尾，煎得焦黄，咬起来吱啦响，有人邋遢弄囊，吃完一条鱼尾，满脸沾满鱼刺。张爱玲的人生四大恨就是鲥鱼多刺，而我每次吃到鱼刺就想起有人促狭，凡见人门牙疏朗，必戏称鱼骨梳，我当面不敢笑，心里是首肯的。
有人喜欢吃鱼肚，尤其是鱼肚腩与鱼鳍之间，有如膏状的半肥部分，特别好吃，霸道一点、骄纵一点的人一看见整鱼上桌，就迫不及待地先下手为强。
嘴巴一般刁的人喜欢鱼眼，一双筷子好似二龙夹珠，一抠一挖一夹一送，就把个白咋咋的鱼眼吃掉了。我也试吃过鱼眼，好像一颗硬塑料珠子一样，吃不出什么味道，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嗜吃成瘾。嘴巴比较刁的人，喜欢吃鱼鳔，火红泡椒一炒，吃起来汁浓味重、口感韧脆。嘴巴尤其刁的人喜欢吃鱼生，先把鱼放血，鱼肉变得半透明，再切成薄如纸的鱼片，搅拌了调料，筷子一提一卷一送，干掉一片，再一提一卷一送，又干掉一片，吃得下箸如飞，很快一扫而光。嘴巴刁得不得了的人，喜欢把铜钱大的鱼鳞片裹上薄粉，下油锅炸得酥脆，浇上番茄辣椒卤汁，一盘鱼鳞眨眨眼就被吃得片甲不留。
说了这么多的鱼，想起一句千年老话——不吃鱼的男人有，不吃腥的男人就没有。
这老话究竟对不对，有人嗯嗯，有人哼哼，有人哈哈。
且趁热去吃鱼，此乃大道。
盐碟里的涟漪
说到盐碟，就想起一件旧事，对我来说那更像是一个年久蒙尘的芥蒂。
小时候，我有一个一起玩泥巴长大的青梅竹马。他八岁那年随父母调到远方的城市去了，我八岁那年也随父母调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十八岁那年，他已经二十岁了，竟然突然找到远在异地的我，并且竟然来了我家。我的心扑腾扑腾像捂了一只小鹿，小鹿惊惶地躲进房间，但已经瞥见他竟然长了胡须，竟然长得那么大一匹，就像是一匹马。
后来，有个长辈说我们肯定不会走到一起的。原因说起来很有点可笑，更有点可恨——因为他的鼻子太高，切下来起码炒得两碟。而我，那长辈犹豫了一下，说我的鼻子也炒得两碟，但是，是——盐碟。我的那位长辈一面比划一面轻笑，而我一颗年轻的心像是被盐碟腌泡过一样，泡得起皱，腌得生疼，咸得窒息。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盐碟一直就没什么好感，在饭桌上常常赌气似地冷落那只盐碟，幼稚地执拗地不吃不蘸亦不看不理，好像这样跟盐碟划清了界限，就跟时光、跟青春、跟其他什么报了什么仇一样。
然而，再大的芥蒂，多多少少都会被时间稀释的。
就像一个盐碟里，即使那芫荽味再浓郁，也总有淡去的时候。
这几年，我跟盐碟虽然谈不上前嫌尽释，更谈不上勾肩搭背，彼此关系倒也缓解了不少——倘若是吃白切鸡，那么姜茸、蒜茸、葱白丝、芫荽以及浓香的花生酱调和爆香的盐碟，我是必不错过的；倘若是吃石斑鱼火锅，那么在盐碟最基础的姜丝、蒜茸里再添加上芥末茸、挤出七滴柠檬汁，颤巍巍夹出一块雪白的鱼片，滑到盐碟里一滚，再小心喜悦地夹送到嘴里，这样吃鱼才叫做圆满；倘若是吃“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的火锅，那么盐碟的种类就更多，更教我难以取舍，麻油盐碟、蒜泥盐碟、虾油盐碟、椒油盐碟、红油盐碟、辣酱盐碟、川琦蘸料碟、酱汁盐碟、韭菜花盐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每逢这时，我就很没有原则地暂时卸下与盐碟的恩怨芥蒂，先吃了再说。
不过，除了吃白切鸡和火锅这几样，平时吃饭吃菜，我还是芥蒂犹存，还是会对其实无辜的盐碟摆出一副冷脸，爱理不理。
盐碟是小的，盐碟也是浅的。
长辈们常说，在盐碟里投水，真是不知深浅。我从来不在盐碟里投水，也从来不向盐碟里投石块，但旧日旧事的盐碟里，偶尔自己也会起波澜，荡起一些涟漪的。
潮湿的手帕
一个欧洲男人在前面走着，不急不慢。镜头一直跟在他后面，不远不近。
镜头拉近，那男人左胳膊夹着一根法式长面包棍。
男人进了一间屋子。
一个杀手在屋子里等候已久，只嗤嗤两枪，就把这个男人干掉了。杀手临走，回头把那根长面包棍拧掉一截，边啃边走了。
——不记得这是哪部欧美电影里的镜头了，导演对面包棍的微妙处理令我有了向往，于是专门到面包房里找这种长面包棍，买了两根，两棍相撞，竟砰然有声。面包棍表皮干韧，内心柔软，居然是咸的。
好像我记忆中的面包故事都是国外的，无论是男性化的长面包棍，还是女性化的圆面包，或者是不男不女的三角形三明治面包。
从前看到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穷画家每天到一个面包房里，买两块廉价的隔夜面包。女老板爱上他，心疼他。有一天终于鼓足勇气，悄悄给他换成带奶油的新鲜面包，含情脉脉地送他出门。第二天，女老板涂上口红，穿上新裙子，期待穷画家再来。穷画家来是来了，不仅喝得烂醉，还对女老板破口大骂，差点饱以老拳。画家的朋友告诉女老板，穷画家花了半年心血创作一幅作品参赛，那些隔夜面包是用来当作橡皮擦用的，但是……女老板面包里的奶油毁掉了他的画作……
看过这个故事后，只要到面包房里买奶油面包，我都想起这个伤心故事，甚至想邂逅一个画家，然后我就把这个故事，一五一十告诉这个画家。可我至今没有在面包房里见过一个画家，连疑似画家的都没有。
这故事告诉我们，爱人不见得有好回报，被人爱不见得是好事。
奥斯卡·王尔德是英国唯美主义的倡导者、著名作家，他家传的黄瓜三明治在他死后，仍风靡于巴黎沙龙，乃至半个世纪后，人们回忆沙龙往事时仍将目光在回忆中变得悠长：“那些小小的黄瓜三明治就像潮湿的手帕一样……”，许多回忆王尔德或者回忆与之有关的文章末尾，总不厌其烦地列出这个著名三明治的配方以供世人继续受用：面包要顶级的白面包、黄瓜要完全绞干、餐盘要用豆瓣菜的碧绿枝蔓镶拼……
跟黄瓜三明治一样，王尔德天女散花似的妙语隽言警句怪论，也让全世界足足受用了一百年。比如他说：“爱的目的就是爱，不多也不少。”他还说：“我能抵抗一切，除了诱惑。”
我想，至少王尔德不能抵抗三明治的诱惑。
又一想，如果男女情爱像面包三明治那样容易抵抗，那就不是爱了。
抓心挠肝
总有一些事情，或者一些人，叫我们抓心挠肝的。
我一直搞不大清楚哪个是“爪”字，哪个是“瓜”字，每次用到这两个长相相似的“孪生”字，虽然不至于抓心挠肝，但需要动用到字典之类的工具，以验明正身。
就像有些人一直搞不大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取舍得心痛。倘若喜欢我们的人或者爱我们的人，也可以用什么来验明正身的话，那该多好，至少不必抓心挠肝了。
我们最常见的爪子，除了自己和别人的手，就是鸡爪了。
小时候，吃鸡腿是小孩子的专利，吃鸡爪则需要大人的资格。大人们对鸡爪总是独霸的，倘若哪个小孩子企图染指，定会被大人毫不留情地“啵！”地敲一记脑瓜，因为传说小孩子吃了鸡爪，长大后写的字就像鸡爪扒过一样难看。我几乎不看鸡爪一眼，不是我想把字写好，是因为我偷偷啃过一次，啃得大失所望，鸡爪上面一点肉都没有，啃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吃到，鸡油还残留在脸颊上，黏糊糊，油腻腻。但我被大人们不幸而言中，从此一辈子被那根偷啃过的鸡爪抓住，长大后怎么练字都没什么效果，写得字果然像一只瘟鸡在扒拉什么，横不平竖不直，一直乱七八糟，惹人发笑。
后来发现，大人们还把鸡爪叫做凤爪，虽然鸡爪披上凤冠霞帔，我还是喜欢不起来这种以凤之名的爪子，更爱不起来。我总觉得那鸡爪虽然剥了皮，好像是脱了袜子，虽然也洗了脚丫，但是……指甲没剪干净，另外……有脚气的嫌疑，而且……一点肉都没有，就一层皮包几根筋，没有太多的可吃性。
曾经有幸看过中国哑剧大师王景愚先生表演的著名哑剧《吃鸡》，其实应该叫做啃鸡爪，王景愚先生手里无鸡爪，但心里有鸡爪，眼里有鸡爪，啃得若有其爪，尤其是啃到鸡爪脚筋的时候到了高潮，鸡爪脚筋韧性大、弹性强，他被那根虚无的鸡筋扯得脚步踉跄、满头大汗，以致动用了锤子、钉子、老虎钳……才把那根顽固的筋吃掉，但他最后还是被阴险的鸡爪骨鲠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鲠得眼珠都突出来了。
我自此记住了王景愚先生绝妙的演技，也更记住了要对鸡爪敬而远之。
但总有一些人对鸡爪爱得抓心挠肝。
只要有一笼鸡爪上桌，他就不再东走西顾，左顾右盼，他就矢志不渝地围着那一笼鸡爪，啃得一地鸡骨狼藉，他左手一只鸡爪，右手一只鸡爪，恨不得还把笼子里的其他鸡爪都先舔上一舔，做上记号，再逐一亲近。
总有一些人，像鸡爪一样，或者叫我们敬而远之，或者叫我们抓心挠肝。
男人的肋骨
肋骨好像就是排骨吧？
我一说写排骨，有些瘦男人就应声捂肚，差一点当场仆街。
原因我了然于胸，这些男人是珍惜自己的那几根瘦丁丁的排骨，生怕我用文字把他那几根排骨油煎了或者清炖了。
其实，这些瘦男人不明白，多亏他是一个瘦子，等车无聊的时候可以数数排骨；多亏他是一个瘦子，独自伤心时可以数数排骨；多亏他是一个瘦子，饿等开饭的时候可以数数排骨。想想瘦男人们还是幸福的，人家胖子想数数排骨，还数不着呢。
在我看来，每一道排骨食谱都有各自的爱恨情仇——
冬瓜排骨汤要慢火炖很久，有一种持久的爱恋精神，像是不离不弃的老爱情，这道菜重点不是残留在排骨边上的肉欲，而是融汇了浓情蜜意的老汤。
椒盐排骨要经过一番油炸，炸过之后的排骨喷香扑鼻，但有一种凌厉的决绝的味道，虽然也是爱，但爱得有些惨烈。
香菇糯米排骨饭，菜饭合一，菇、肉、饭糯成一团，有一种黏黏腻腻的感觉，像是新婚伉俪的耳鬓厮磨，又像是老夫老妻的相濡以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