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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人的河(2)

不,不,我胡哼着哩!穆萨羞惭地说。

你唱,我爱听!阿依舍哽咽着说。

穆萨就又唱起来。

你转过脸对着我唱!阿依舍说。

穆萨转过脸来。阿依舍感到歌声从他的脸上飘出来,从他的神情中飘出来,从他的眼睛里飘出来。阿依舍的心被歌声的穗子缠住了,她哽咽着扑进穆萨的怀里。她觉得是扑进了一首歌里,扑进一个梦境里,扑进一个爱情里。她慢慢打开了她自己,在明亮的太阳的眼睛里,在一层小草的眼睛里,在一群绵羊的眼睛里,她尽情地打开,舒展成一个熟透的红果,舒展成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一刻,她甚至没有想让她成为一个女人的是穆萨,是马星晨还是其他人,她只是尽情地,专心地做他的女人,像是在冲破一个蛹壳,蜕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她终于冲破了那层壳,她感到了疼痛,但破壳后炫目的光芒很快让她扇动起轻盈的翅膀。她在飞翔,她的生命在飞翔中绽放出最绚丽的光华。

那一次的绽放,阿依舍不知道是耗尽了青春,还是打开了青春;她也不知道是走完了爱情,还是开启了爱情。她只知道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普通的但又实实在在的女人。她觉得她走过了一个女人该走的一段路,必须涉过的一条河。

阿依舍这会儿想起她生命中最美的那一刻,脸上还是泛起了潮红,心里也有虫子在爬过。她看看一河的水,她眼睛盯着的那一块水静得好像被她的眼光罩成的坛子盛起来了,一点儿都不变化,但在她的眼光之外,水还是欢欢地流着。阿依舍忽然想,一条河,本来是活动的,但你俯身到最近的地方看,它是静止的;你在极远的地方看,它也是静止的。这和看人一样。男人穆萨曾在她最近的地方,她不了解;现在他到了极远的地方,她还是不了解。

阿依舍这会儿忽然对男人穆萨有些想念。他从春上出门到现在,清水河瘦了又肥,肥了又瘦,阿依舍的念想也是肥了又瘦,瘦了又肥。可男人只带回来了几次钱,人啥时候回来,还是没个准儿,过几天的尔德节上能不能回来,也没个准儿。男人的心生就的那么野,总想着到远处去,出去了就不想着回家,像一条河一样,只想着流出去,不想着流回来。女人只好也把思念流成一条河。河水最终都流到哪里了?那地方咋能盛得下这么多的水?咋能盛得下男人和女人的心?男人漂泊到哪里,女人的心就随到哪里。究竟是漂泊的人苦,还是随着漂泊的心苦呢?阿依舍说不上来。她记得阿訇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到河边挑水,她舀水的时候,在河水里看到自己憔悴的影子。她突然有些神伤,想起了男人的狠心,想起做女人的种种不如意,眼泪不由得滴落到河水里。泪眼蒙眬中,她默默祈祷:真主啊!我不再求啥,就求你把我变成个男人吧!她的祈祷刚一结束,河水中的影子真成了男人。他挑了一担水回到家里时,他的女人正在做晌午饭,灶膛里的火苗映红了她的面庞,那张面庞很熟悉,跟他一起生活了她些年的模样。女人看到他担水进来,惊得跳起来说:快把担子放下,男人挑水人家笑话呢!这以后,女人在家操持家务,他就在外面讨生活。十几年过去了,生活把他的腰也压佝偻了。有一次,他又到河边时,看到清凌凌的河水,他心里一动:做女人也许要好些。这一动念之间,他看到水中的影子真成了个女人,水中的那个女人的影子站起来,与呆站在岸边的女人叠合起来。女人这才明白短暂的一刻,她已经经历了另一种人生,泪水忽然淌了一脸。她没顾上擦眼泪,忙忙地舀上两桶水往回担,男人和娃娃还等着吃晌午饭呢!

阿依舍当时听阿訇讲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而这会儿看着清汪汪的一河水,她忽然明白了故事的意义。她觉得自己也在那个故事里走了一遭。她觉得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是真主造来消灾受罪的。

这会儿,阿依舍有些后悔劝男人出门了。

男人出门完全是阿依舍的主意。刚结婚的时候,对男人放羊,她就有些不惯。这些年,有些本事的男人都到外面闯荡去了,村子里剩下的除了女人娃娃,就是提不起鞋没本事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希望自个儿的男人有出息?阿依舍就觉得男人放羊有些窝囊。她先在男人跟前提起,穆萨嗫嗫嚅嚅地说,妈不让出去。阿依舍又小心地在婆婆面前提起,婆婆的反应出乎阿依舍的意料。她急怒地说,不要给我说出门打工的事,我们家人饿死也不出去打工!弄得阿依舍一脸的不好意思,一肚子的莫名其妙。但此后的一年多时间,她再没提让男人打工的事。去年,村上突然宣布说封山禁牧了,穆萨的羊不能再上山了。圈在家里没有草料,山羊也不能圈养,只好都卖掉了。穆萨突然显得无所适从,天天闷闷不乐的。阿依舍就说,人家的男人家都到外面打工去挣钱了,你待在家里干啥?田里又长不出来多少庄稼,等着饿肚子?穆萨就没了话说。两人去给婆婆说,婆婆瞅着阿依舍问,是你的主意吧?娃娃,你要后悔呢!婆婆的眼光很独。阿依舍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婆婆叹了口气说,走就走吧,一切都是真主的口唤。去河里挑上一担活水来,出远门呢,洗上个大净。

阿依舍到河里挑了一担水来,那时候河水没化开,一河的冰。冰眼下面水依然欢欢地流着。阿依舍热了水,帮男人洗了大净,送他出了门。

等男人走后,婆婆给她讲了这个家里的故事。十年前,公公为了供养儿子上学,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在一个私人开的小煤窑背煤。苦是大些,但收入还好。这样干了半年,突然传来信说,煤窑爆炸了,一群背煤的人都压到下面了。婆婆流着泪赶到那个煤矿上时,正赶上往出抬死人。血肉模糊的十几个,婆婆看到一个心里抽搐一阵,但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男人。十几具尸体都被东西南北来的家人们认领走了,每家还领到两千元钱的命价。婆婆向煤窑主要人,窑主说,死的人都挖出来了,下面再没人了。婆婆突然就失了情,哭叫一声抓住了窑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得给我找人。窑主被吓住了,就答应找。但婆婆每次去问,他都说还没找到。到后来,就说公公那天没下窑;再后来,干脆就说没见过公公这么个人。婆婆等了半个月没个结果,只好回家来了。等待了十年,也没见公公回来。死肠子好扯,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最叫人悬心了。

过后不久,上高中的大儿子又放弃了学业,跑到外面打工去了。等婆婆知道,他已半年没上学,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抱砖当小工。婆婆劝不回他,只好张罗着给他娶了个媳妇,想用媳妇拴住他的心。可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又跑出去了。从小工干到大工,再干到一个包工头。他越来越少回家。风传他在外面又成了个家,婆婆就领着媳妇孙子去找。找到了,果然有个家,水淘了似的,女人也洋气得叫人不敢看。婆婆拿不下儿子,只好领着媳妇孙子回来。临走只说了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儿子流着泪跪下了,她看也没有看一眼。大媳妇等了几年,又当女儿样地嫁到河对岸了。婆婆就守着小儿子过日子。她不让小儿子上学,也不让他出门,拉扯起一群羊让他放。她不想让小儿子再到外面去了。

阿依舍嫁过来后,并不知道这些,直到男人穆萨走了以后,婆婆才告诉了她这些。阿依舍当时就有些后悔送男人出门。

但这会儿,站在这一河水边,她又觉得,这样的事迟早是会发生的,谁也没有办法。

在这一刻,阿依舍也突然理解了婆婆,她第一次觉得与婆婆的心意有了一丝相通的地方。阿依舍一直觉得婆婆心肠太冷太硬,这会儿她才认识到,婆婆是把情感都收拢到一口窖里,藏成了一窖清水。窖里的水看上去是死水,但沉静的表面下,有比一条流淌的河更多的内容。

阿依舍忽然听到河上游传来娃娃们嬉水的声音。他们在前面的河湾处,看不到,但阿依舍能想象到他们身体光溜溜的像水里跳跃的鱼。清水河里没有鱼,游水的娃娃们把自己游成一条条鱼。阿依舍听着他们的嬉闹声也很遥远,遥远得直接到她自己的童年。她是个女孩子,不能在河里耍水,但女孩有女孩的游戏和乐趣。每个娃娃都是快乐的,也许只有娃娃才是快乐的。这样一想,阿依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快两岁了。他就是阿依舍最绚丽地绽放后怀上的。儿子很瘦弱,头发也猴毛一样黄央央的。美丽的大花凋谢后,结出的果实往往很小。阿依舍一直不怎么喜欢儿子,只有做母亲的天性才使她尽心照顾他。这会儿想到儿子,她突然感到奶水惊了,胸前湿了一片。她想,儿子饿子,该吃奶了。

阿依舍拿起水瓢往水桶里舀水,水瓢触到水皮上,水有一股柔软的力量,它好像不情愿被舀破了,阿依舍一使劲,水瓢才吃到水里。舀起一瓢水,水面并没有出现一个坑,舀过的地方立刻又恢复了原样。水的伤口比人的容易好。阿依舍舀满了两桶水,清水河还是没有一丝变化。

阿依舍挑起担子,她望着清水河,今天这河水变得很特别,很有灵性。站在河边的这一会儿,阿依舍忽然间长大了,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清水河,像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清水河却浑然不觉,静静地流出一个大弯,到远处瘦成了一条蛇。阿依舍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属蛇的,她觉得与这条河又有了一条相通的地方。一条河可以变成一条蛇游走,一个女人却不能变成蛇游走。

阿依舍挑着一担水颤颤地进门的时候,婆婆还晒在阳光下。阿依舍看到阳光的影子和她出去的时候变化不大,这才觉得这一趟水担的不是太久。

阳光很明亮地照在婆婆的脸上,她的脸很明亮,皱纹也纤毫毕现。婆婆的眼睛半眯半睁着,她还在注视着那只羊。那只山羊没有再反刍,它优雅地叼起一根草,嘴唇一蠕一蠕地把草送进嘴里,缓慢细致地咀嚼着,它的眼光里有知足的意味。也许它不知道再有几天就会被宰掉,它才显得那样平静。也许它正因为知道再有几天就会被宰掉,它才显得那样平静。这只山羊是婆婆准备在尔德节上献的牲。听阿訇讲,尔德节上献的牲能把献牲的人驮进天堂。但婆婆从没有给自己献过牲,今年以丈夫的名义献牲,明年是大儿子,后年又是小儿子。丈夫和儿女就是命,许多回族女人都是这样。

婆婆的表情很平静,只是她微弓的胸怀显得很宽阔、寂寞。阿依舍的儿子躺在她的怀里依然不能填起那一片空白。婆婆没转头地说,你儿子饿了,给喂上点奶。儿子听到了,哼哼唧唧地哭起来。阿依舍抱过儿子,解开衣襟,儿子的头往她怀里乱拱,一时找不到****,倒把奶水挑惊了,奶水冒了他一脸,他哭得更厉害了。阿依舍一手托住儿子的头,一手把****送到儿子嘴边,儿子这才含住了,使劲地吮起来。阿依舍感觉到乳汁一股股涌出,像一条河一样。阿依舍忽然觉得,女人真的就是一条河,不过这条河流不到远处去,而是流到儿女的生命中去了。这样一想,她自己觉得很感动,她细细地用手指蘸上乳汁给儿子洗脸,儿子的小脸显出红润了。儿子从没有这样漂亮过,阿依舍忽然感觉到幸福,一种少有的幸福。

刊于《回族文学》2004年3期

入选《小说月报》2004年7期

入选《2004年全国短篇小说精选》

翻译成法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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