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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

那次年馑之后,那些一度属于你的故事,在漫漫黑夜和朗朗白日的轮回交替里,繁衍着你的影子和爱恨,盛满了平淡或神奇,生命的音符逾越了十个冬天。你早是家大业大的拥有者,一个雅号叫“绪半川”的财东,你的两个儿子都成丁成人了,娶了媳妇。可你眼里有了不浓不淡的苦悲,你的碌碡女人和你的小妾春妹的鬓角悄然地花白了许多,显示出生命苍老的暮色。你未顾及自己的形容,你常常默然地摇头,想必感悟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惨淡。但你出奇的年轻,容颜上没有苍老的任何迹象,连半根白发都没有,脸孔上也少有皱纹,容颜也很清朗。

有人问陆九少,陆九少思忖了半天,阴阴阳阳地说:“绪儿玩了许多美女,大凡美女,其体质特殊于一般女人,精血旺盛,可以吮养男性;再则行性事,性态活泼激动,可激活男性生命之源,焕发青春……”你听知了陆九少的这番评判,心里颤动了一下,你忆想你每和小女人、你小表姨睡一回觉,浑身都痛快得淋漓,舒服得很,精神很足,也觉满身子是劲儿,这种感觉要持续好几天哩。你想这老大夫说得有理儿。

可在你生命的音符逾越过这十个冬天之后,就在这年春头上,嫩弱的春风自遥远的南方徐徐游来,夹了什么花草的隐约香味,熏得人陶然,北阳河畔的柳枝柔柔地拂动着春韵,在黄爽爽的日光里,招摇着回归的燕雀的时候,你却懵懂了起来,迷迷怔怔,昏昏颠颠,时常痴呆着,像失神丢魂了一样。春妹好惊讶,向你问话,你似乎没听着,她大声一喊,你才如梦初醒,惊呼:“啥?”然后又懵懂了。

春妹请来了陆九少。九十高龄的陆九少,用他瘦竹节一般的手指,颤抖抖地给你切了脉,他说:“脉正常着呢,没啥病,怕是人慵困了吧。”春妹也以为然。

翌日正午,日头端端地从人头顶照下,你背靠着你家门前的老槐树坐着,似一尊石佛,在黑黑的树阴里,仰首望着天上一朵云,恍惚间什么都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你看得见太阳爬过天空留下了一轮辙痕。你似乎有所感悟:似梦非梦,非梦似梦;有形亦无形,无形亦有形。你觉你失去了自身和重量,觉得一切都渺茫,仿佛置身于缥缈之境,时空的感觉不复存在了。若无形的虚无,但你能意识清晰地感应一切。你若空间一丝游云,或一缕清风,荡来荡去。你看天上的云凝固成一片,很白,似乎在蓝天上要表白什么。

你瞧见你家院子里人影很多,如一群嗡嗡鸣叫的苍蝇,哀哀啜泣。你回了你家老窑,惊呼得你几乎呼叫起来,可你呼不出声来。你见你梦一般地躺在棺木旁的灵床上,穿着飘着新布气味的寿衣,神态和祥自如,或若无其事。你有些懵懂不清,这是干什么?你试图作一种努力,却怎么也难使自己的神和体统一起来,你狠毒地骂道:“日娘的,怎了,怎了嘛……”

你见一群人围着你的躯体,都用切切的目光觑着老朽的陆九少,陆九少又在为你切脉,你没再感觉到他的瘦指头切脉时按抚令人发痒的感觉。陆九少动了半天老瘪的嘴才说:“脉搏还动着,很弱的,胸口也有些温,只是没了鼻息。”大家就惊愕了,面面相觑了起来。春妹说:“他活着呢,不能埋葬。”小女人和你小表姨也齐声说:“不能埋呀,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那这是怎么了,不像睡着,不像死去,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哟。人们嚷嚷地议论着。议论声夹着又臭又浊的发自人群的热烘烘的汗腥味,轰隆隆地流过来,像雷的轮子在滚动,使你感到一阵恶心。

在众乱的议论声里,清晰地分离出了拐子刘的声音,你听得十分清楚。拐子刘说:“人是没死的,怕是魂离了体,要给招魂呢。”你惊骇了一下,哦,真的魂离了体吗?要么我怎飘游在空中呢,而身子却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呢?你顿生了一层厚重的悲哀。

你见你的春妹一个劲地抽着鼻子,总觉鼻孔酸涩涩的,有一股大蒜的辣味,泪珠直从眼里往外滚。她想哭,但却没能哭,因你这般状态地躺了三天了,是生是死难界定,哭是会惊扰魂归体的呢。万一魂归不了体……她没有敢往下想。

你又睥睨着你的小表姨和小女人,你见她俩头对头地挤在一块,相互牵连着手,像一对并开的白莲花。她俩相对无声地啜泣,同诉一种共同的悲哀,同病相怜哟!以前那种相互的醋意或者潜化的敌意,现在丝毫不见了。她们或许都意识到那些没有必要了,何况春妹对她们都很宽容的,从没有斜眼看过她们,也没说过一句不恭的话,她们有甚原因相互敌视呢?

你心里涌起苦悲的潮涌,你一生和这两个女人明明暗暗地欢情着,感情超越了一般的情人界线,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哟!她们都一直忠贞不渝地爱着你。你怎的离她们而去呢?

你出了老窑,是从人群的空隙里走出去的,你似乎没碰着他们的身子,他们也似乎没发觉你,一种无形的东西将你和人们分隔在两个界城里了,你属于一种无法证实的幽冥缥缈的虚无境界了。走出老窑,你睨见日头在西边的塬畔上滚动,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像你家的老牛车轮子,沉缓而又坚硬。云片像一张一张破烂的纸片,不规则地零乱地贴在天空。一只炭黑的老鸦立在长满老苔的墙头上,猩红的喙指向老窑,报丧似的啼了两声,张开黑黑的翅膀,向沉幽的暮色里飞去了,翅膀投下的黑影在地面上阴谋似的盘旋着。

你无声息地站在院里,看着院里于户和丁户的人,他们都持着各自的表情和心态,谈论着关于你的事。这些有心或无心的谈论,在暮色压得很矮的空间渐渐成了北阳河流水似的絮语。你用眼睛在人群里搜索,未找着你的四爷丁四海,他老人家恐怕老朽得不能动弹了,他一生最关注你,关注你是关注一个户族根系延续的重大问题。你想到你的四爷,心头倏然生了一层悲哀。

你走进了后院的大窑里,见你的碌碡女人如一摊泥似的坐在炕上,很细的眼缝里挤出弱弱的目光,惨淡而凄冷。她的头发花白了不少,脸上一副老态龙钟相。这时你忆起了一件一提就脸子飞红的事儿,去年的春上,你家里来了一位远路客人,你的碌碡女人若佛一般默默地坐在炕上。那客人见她一副老态,对你说:“这是你母亲吗?”你慌忙回答:“不不,是我的老婆。”那客人窘住了,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你和你碌碡女人,他真不敢相信你的话,因你的面相太年轻了,而她却老气横秋……

你没再想这些与现实无关轻重的事。你见你的大儿子于必兴凶凶地立在他母亲面前,追问那个黑老缸。哦,我去得太突然,对家人有关财产的事没说一句。黑老缸是你在黑夜里埋的,埋在哪儿,谁也不知道,连同你的春妹也是不晓得,碌碡女人怎么会知道呢。

你愤愤然了。你真想打你这个孽种儿子一个耳光,狠狠地教训一下他,可你已是个无形的虚妄了,无任何肢体去做任何一种动作。你愤恨这孽种对于你这等生死未定的事毫不在心,却乘人们忙乱于这事的当儿,去威逼他的母亲寻找黑老缸。这个贪婪而无良心的孽种,你叫他永远见不到黑老缸!你恶厉地詈声无息地在空间扩散,激起空气寂寞的涟漪。

你沮丧极了,心里半麻醉而半悲伤的滋味,慵懒地去了牛窑。牛窑空空的,墙壁上的挂灯红亮红亮的,牛和驴都埋头于槽里,香香地吃着草料,那咀嚼草节的声音简直是一种美妙绝伦的音乐,使你感情波动了起来,你蹲在槽巷的木墩上,像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欣赏自己的杰作。回想起来,你这是一种习惯性的爱好和作为。看了良久之后,你上了炕,打算清清净净地歇息会儿。炕是温温的,像半尺高的太阳送来的暖气。你感到舒适极了,便无有轻重地躺了下去。

你躺着,感到这窑旷远又古老,博大又空洞,深邃又幽暗,单纯又简单。窗户爬进来的月辉倏然射透你的胸腔,像水在你胸腔里汩汩流淌,但你没有任何的感觉。

突然,你愣了一下,两只绿绿的眼睛直直地在距你不远的地方如星闪烁,随着一声细长的喵呜。这是你家的猫,是你家从前的那只叫“老黧”的老猫的后裔,它也成了老猫。你立刻意识到它有一身令人感动的皮毛,毛柔得如水,黑得若夜。

老猫的绿眼睛猝然摇晃了起来,你是从它如柱的眼光感到的。猫是看得出你的,看你是有形有容的人,是它真正的主人。猫又喵呜了起来。猫的语言你如听外语,外国人的话你听不懂,当然猫的话你也听不懂。于是猫就用人的语言向你发话了。

猫说:“主家,你现在好自在了,你在阴阳界,既离了人间,又没入阴间,谁都管不着你,可你别朝前走,也别走回头路,若闪失一步,你就会趋入烦恼人生或阴冥凄苦的冥城,人若鬼,鬼若人,人鬼都难当呀!……”

猫侃侃而谈,谈得绝伦无比,若哲人教化愚生的高论,使你诚服,令你激动。你看猫时,夜似乎亮了一下,亮出猫油光的皮毛,斑驳的美丽。你想过去抚摸猫的皮毛。记得你小的时候很喜欢抚摸猫的皮毛,抚摸时猫的皮毛会发出吱吱啦啦的响声,爆出明明如萤火般的火星。可这时你是无法抚摸的。

驴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猫震惊了一下,躬着的身子弹跳出一弧黑影,喵呜一声,走出牛窑,杳然去了。你倏然感到孤独,感到悲怆难耐。

翌日,你见你的躯体仍然庄穆地躺在灵床上,承受着许多目光的重量。你仿佛记得你也许就在这样一片混沌、昏冥之中睡去了的,睡去了也就再无法回归的,魂和体、灵与肉就这样荒谬地分离了。

家里依然是乱哄哄的,人影出出进进,有忙乎的,也有闲舒的。你的躯体旁如淡幽的雾一般萦绕着似乎有关你的谈话,你听得很枯燥,枯燥的全是叙谈了多少天的内容,无有一丝新鲜的东西。

“怎么几天了,这身子还有体温还有弹性还有……”

“鼻里好像还有气哩,这咋怪的?”

“绪儿是个奇人,投胎转生的,前后世啥事都知道,死了几次都没死,头给土匪砍掉又安上了,今日这死不死活不活的,像个啥样儿?”

“这怕埋不成,恐他会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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