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乘坐了一辆崭新的皇冠牌轿车，这种高级轿车，在当时相当时髦，除了市府小车队有两辆，这一辆算是全市第三辆了。这辆轿车，是乐人丰通过孙跃文才好不容易弄到的。
那天，乐人丰乘坐这辆轿车去拘传孙跃文时，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今天他们偏偏又坐上这辆车去孙跃文家，乐人丰心里同样不是滋味，他情绪在一种他自己能感觉到的波动中。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感情不再是脆弱的了，却增添了一层迷雾。
由于连日来缺少睡眠，一上车他就感到头晕、恶心，想呕吐。他摇下车窗玻璃，伸出脑袋，冷风一吹，心里舒服多了。在老市长家附近的一条马路上，他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两人正准备挥手打招呼，轿车已从那人身边开过去，一转眼已将对方甩得很远很远。
“那人是谁？”坐在乐人丰身边的柴副局长随便地问道。
“桂兴棉，原是我妈妈单位的，现在辞职经商了。”乐人丰也同样随便地回答道。
“桂兴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据内线来的情况，此人有盗窃国家文物的嫌疑，是你批给二队立案侦查的。”
“就是嘛，难怪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有点耳熟。”柴之坚一向自诩有着录音带一般非凡的记忆力，偶尔听过某人的名字就能永远不忘。这当然有点夸张，不过他的记忆力确实很强，就连乐人丰也自叹弗如。
他们还来不及深谈，小轿车已驶进一座深院，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了下来。他们先后下了车。院子很大，颇有点苏州亭园的味道，有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假山、造形美观的拱形小桥、微波荡漾的小湖和幽静的曲径，梅、桂、桃、樱、棕榈，石榴、广玉兰、水芙蓉比比皆是。微风送来阵阵幽香，甚至还能听到几声鸟鸣。难怪有人称这儿为闹市区内的森林公园。
跨过第二座石拱桥，便见一位年轻女子手握一把小剪刀在修剪老市长门前的冬青。那女子身材修长，衣着时兴一头披肩的秀发。她始终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摆弄手中的小剪刀，动作优雅极了，体态极其敏捷柔软，完全是一种娴熟的舞台动作。
“这大概就是孙跃文的女朋友。”乐人丰几乎用心音向柴副局长说道。
然而，他的声音虽轻，还是让那年轻的女子听到了。那女子停止修剪，慢慢地直起身，抬起头，朝说话的乐人丰看了一眼。
乐人丰正好也在打量她，两人的眼光不期而遇，乐人丰心里暗吃一惊。难怪孙跃文说那幅画像如同他女朋友照片的翻版，果然如此！一霎间，他心中掠过这样一个问号：死者会不会是这个女子的孪生姐妹？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一个有头脑的女子绝不会替杀害自己亲姐妹的仇人作伪证的。
莫非是-他还没有想到尽头，便让那女子的一个微笑完全改变了他思想的进程，甚至完全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是怎样的笑啊！那笑容是那么柔媚，那么纯洁，那么天真烂漫，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的感觉，能够叫人的心一下子净化了。把这样一位纯洁的女子同杀人的阴谋联系在一起，那是不可思议的。
“我们来看孙市长，他在家吗？”出于礼貌，也出于工作，柴之坚故意同那姑娘搭讪道。
“在在，请进。”她声音圆润柔美地说，像是这里的主人似地向客人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她还蛮老练的嘛。”乐人丰在心里对自己说，试图努力改变对她的印象。
老市长果真在家里，同老伴一起亲自下厨房，帮助阿姨张罗晚饭。人遇喜事精神爽。今天老市长心情极佳，脸上喜气洋溢。看得出来，老市长对这位未来的儿媳相当满意。此中当然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这位香港小姐的突然出现，足以证明他那宝贝儿子是无罪的了。仅这点，就值得老市长为之庆幸的了。
“我料定你们会来，所以才没有去市政府，在家里谈话会更随便一些，不是吗？”孙以国把他们领进客厅，又是让坐又是沏茶，不乏热情。
“是啊，是啊。老市长考虑问题总是很周到的。”柴之坚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寒喧道。
这时，孙以国已经坐下去，忽又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冲门外叫道：“佳佳，佳佳，请你来一下。”
乐人丰见老市长喊那位香港小姐，本欲婉言阻止，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心想，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见见这位香港小姐，并与之交谈，以识别真伪。否则，他们匆匆忙忙跑来干什么呢？
香港小姐来了，她叫沈佳佳。老市长把她介绍给了客人，又将柴之坚介绍给了沈佳佳。当介绍到乐人丰时，老市长面带笑容地说：
“佳佳，这位就是跃文的好朋友乐人丰，他是当今中国第一大侦探。”
听到乐人丰的名字，沈佳佳眉眼全乐了，情绪突然活跃起来，她拿出公安局替死者恢复容貌的那幅画像，嘻嘻一笑，说：“今天来到春城市，才知道跃文吃官司了，原因就是因为这幅画像很像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长相，就走到镜子前面，把画像同我自己面容对照了一下，啊呀，简直同我一模一样！那一瞬间，我的神志都有点恍惚，弄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鬼了。”说到这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乐人丰见着老市长本来就有点拘谨，此刻听了沈佳佳的一席话，更显得尴尬异常了。
“沈小姐这一次是第几次来春城市？”柴之坚毕竟老练，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既为乐人丰解了围，又恰到好处地进行面对面的侦查。
“大前年的夏天来过一次。”沈佳佳说，“当时春城市热煞人了，换了好几家宾馆，空调老是坏，跃文天天开车子带我去郊外山区避暑。其实山区也不风凉，记得在清风口我还是耐不住高温而休克，一连好多天人都昏昏沉沉的，回到香港休息一个月才算恢复了元气。”沈佳佳把话顿住，转向老市长，她的脸孔一下子涨得通红，红得像落霞，像石榴，像刚刚张开花瓣的水淋淋的芙蓉，“春城市是个好地方，就是夏天太难熬，我爸爸妈妈对跃文是称心满意的，就是不同意我常住春城市，他们都希望跃文到香港定居……”
乐人丰试图努力改变对沈佳佳的印象，然而，他办不到。
听了她的这番话，他的自信心彻底动摇了，心中陡然升起一片灰茫。这是因为，沈佳佳坦率而真诚，不需交谈多次，便能将自己的悲喜忧乐向你全盘托出，不藏真，不做假，就像一泓明净的山泉绝少“污染”。面对这样一位纯而又纯的姑娘，乐人丰无法再从她身上寻找什么疑点了。
“佳佳，你同跃文的婚事我们慢慢再谈。现在我们要谈点别的事，你自便吧。”孙以国把一张慈祥的面孔转向未来的儿媳，和颜悦色地说。
“那跃文的事怎么样呢？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沈佳佳问，坐着未动。
“他们正是为跃文的事来的。”老市长指着柴之坚和乐人丰说。他本来还要说：“你很快会见到他的。”话到唇边忍住未说。
就在老市长吞吐间，门外传来他老伴的声音：“老孙，机管局张科长来了，问我们的房子安排在什么时候大修？”
话音未落，五短身材的张季兴便出现在客厅门口。从公安局拘留所释放以后，他仍然担任市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房管科科长。他在客厅门口站定，本想得到老市长明确的回答便走，可是他的眼睛偏偏同他开了一个无情而又狠毒的玩笑，让他的眼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沈佳佳的脸上，使得他禁不住明显地吃了一惊，以致忘了应该同沈佳佳打个招呼。为了掩饰自己的失常，他赶忙把眼光从沈佳佳脸上移开，却又遇上了柴副局长向他投来的探究的目光，更使他窘态毕露。
“季兴，你做啥愣在那儿，进来说话嘛。”乐人丰也觉察到张季兴神态反常，因为他们是老同学，这尴尬的气氛应当由他来打破。
听到乐人丰声音，见着乐人丰在场，张季兴像服了一帖镇静剂，很快恢复了常态。但是，他在同老市长商谈大修房屋的过程中，不时地朝沈佳佳窥视一下，似乎想同沈佳佳打招呼。又不敢同她打招呼，沈佳佳只是用不经意的眼光看了张季兴一下，随即移开，她似乎根本不认识张季兴似的。对此，孙以国并不在意，两位刑侦干部却注意到了。乐人丰大惑不解，柴之坚却疑窦丛生。
张季兴没有逗留多久，便告辞走掉了。紧接着，沈佳佳也离开了会客厅。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老市长，当初为着跃文的事情，我与人丰都感到为难，大伤了一番脑筋。后来，为了维护老市长的威望，我们才提出拘传跃文。现在他女朋友来了，证明跃文是清白无辜的，应该及时释放他。在跃文的问题上，我们一定要总结教训，并做好肃清影响的善后工作。”柴之坚带头打破沉默，字斟句酌地说。
“该不该释放，是你们公安部门的事情，作为跃文的家长，我不该发表意见。”孙以国和蔼地说，脸上微呈笑容，不失长者的风度。
俗话说：开口饭好吃，开头话难说。这场艰难的谈话，柴之坚作了很好的开头，接下去当是乐人丰表态了。乐人丰内心还在矛盾着。他对沈佳佳不再持怀疑态度了，但要他现在就宣告自己的科学实验失败，承认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却还不甘心。然而面对现实，他又不得不作出让步的姿态：
“孙伯伯，根据死者的牙齿绘制死者生前的面容，在我国还是一门新科学，我也是第一次在案件中运用，并无十分把握。当这个案件涉及到跃文时，我万分震惊，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固执的想法，宁愿是我错，宁愿自己第一次运用科学破案以失败而告终。这种想法始终存在我的心里，从未减弱。沈佳佳的到来，证实跃文是清白的，我由衷地替跃文高兴。”
“当初，跃文看到那幅画像时就暴跳如雷，说那幅画像简直是她女朋友照片的翻版，一定有人诬陷他。尽管我也不大相信跃文会杀人，但出于对你们的信任和对你们工作的支持，我狠狠地训斥了跃文，并亲自批准对他拘留审查。直到今天见着佳佳，我才理解了跃文当时的心情，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孙以国一字一顿地对柴之坚说道，慢慢地将一张慈祥的脸孔转向乐人丰：“你同跃文从小一起长大、亲密如兄弟，你当然不会存心坑害他，问题出在那位画家身上。”
柴之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孙跃文感情用事，是可以理解的。而老市长要是也感情用事，毫无根据的乱怀疑，那便有失众望了。再说，老市长同罗怡达的宿怨，柴之坚很了解，他不得不担心，万一这幅画像出自罗琴君之手的事让老市长同孙跃文知道了，准会把问题闹得更加复杂化的。于是，他连忙解释道：
“这事与画家是毫不相干的。人丰从北京回来的当天第一次去看现场时，就根据死者的牙齿，说出了死者生前的面容，画家完全是依据他的想象绘制了那幅肖像画。这完全是一种巧合，万望老市长劝说跃文不要多疑。”
“局长同志，事情恐怕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吧，当心自己犯官僚主义错误。”老市长微笑着对柴之坚说，其语温而色厉，是显而易见的。
柴之坚不以为然地笑笑。这个案子他始终在亲自过问，心里有底。然而，他的这一笑，却触犯了老市长的尊严。
“现在不提阶级斗争，不等于没有阶级斗争了。”孙以国说，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变得异常严肃起来。“我们同四人帮的斗争，就是新形势下的阶级斗争，这种斗争在党内反应尤为激烈。这种斗争在我们党内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四人帮在中国横行了十年之久，彻底肃清他的影响起码要花二十年的时间。我们专政部门的同志，如果不清醒地认识到这一斗争的长期性和艰巨性，就会在这场斗争中丧失职能，甚至有被利用的危险！”
柴之坚脸上缺少表情，心里却在笑。他笑老市长越说越玄乎，越说越离题，这大概是老年人的通病吧？
乐人丰却明晰地感觉到老市长的话里有核，最后那句话显然是针对他而言的。他装着什么也没有察觉，不愿与之争辩，免得把他的感情弄得越发偏颇。常言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晡。他想，无论是孙跃文也好，老市长也罢，他们要想强加给罗琴君莫须有的罪名，总得拿出证据来。尽管他们大权在握，谅他们也不能一手遮天，无法把白的变成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