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焉一个很会“算政治账”的官商。由于他是山东巨富,既有豪宅大院,又会讲究排场。家中既有高级厨师,又有唱曲演奏的班子。因此,地方政要乃至封疆大吏都愿借他家宴请重要客人,这既是给了西门庆面子,也是想沾他点光。因为办宴席的费用总是要西门庆贴好些的。但西门庆很愿意承办这种宴席。他知道,那么多权贵政要有头有脸的人物聚集他的府上,对于提高他的身份地位,增强他的社会影响是不可以办宴会的几两银子来计算的。他通过陪客人,觥筹交错之中结识权贵,关系网越拉越大,感情投资越来越多。第六十五回就详尽地描写了山东巡按御史宋乔年,借西门庆府上宴请京中黄老太监的全过程。先写宋御史提前许多日子派人送帖子要西门庆办宴,并送上山东省主要官员为办宴“凑份子”的一百多两银子。接着写宋御史派员提前两天到西门庆府上检査宴席筹办情况,包括桌席如何摆设,座位如何安排,客厅如何布置,菜谱、戏班等等,生怕有丝毫不妥。最后才写黄老太监在宋御史率山东主要官员和全省各府、州、县官陪同人宴的气派排场。其隆重、豪侈,使人难以想象。试问,一个宫中太监路过山东,山东封疆大吏为何要率全省官员迎送招待?由此可见当年“阉党”专权是何等情状。宴会终了,客人走了,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说:今日黄老公公见了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喜欢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这时,惯于拍马讨好的应伯爵的一席话说到了点子上:“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这才是说到了西门庆的心坎儿上了。
(四)色魔讲廉耻,贪赃顾体面。
西门庆是一个意识上人格上都表里不一的两面派人物。他是色鬼,但又谈什么礼义廉耻,他是贪官,但却讲什么为官的面子。
西门庆见了漂亮女人就想弄到手。他到底有多少个女人?有正式妻、妾身份的是六个。收用的丫头有三四个。包养着的妓女有三个。“包二奶”之类的有王六儿。勾搭成奸的有林太太。占有家奴小厮的老婆如宋惠莲,还有李瓶儿的奶妈如意儿……真是说不清楚。但是,西门庆与哪一个女人是有真正的感情的呢?一个也没有。他与哪一个妻子是有爱情的呢?似乎也没有。《金瓶梅》描写男女的性行为,情节多,细致而具体,但女人不过是他寻求酒后泄欲和追求强刺激的工具而已。他为了得到满足,经常带着“淫器包儿”,弄出不同的花样取乐。发展到向一个胡僧拜求秘方春药,以把女人整的痛苦难忍为快。李瓶儿是个长得漂亮的富婆,她嫁给西门庆不仅带给了他大笔财产,而且还给他生下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按说应当是西门庆很喜欢的女人了。但正是在李瓶儿月经期间,西门庆强行房事,而且用了春药,使李瓶儿因此得了恶疾,不久污秽而死。总之,西门庆由好色发展到色魔,对女人实施性虐待,把他的享乐建立在女人痛苦的基础上。
当然,物极必反。性虐狂也必然遭到报复。当西门庆服用春药与“久惯牢成”的王六儿“尘战”精疲力竭,回到潘金莲房中昏睡不醒的情况下,“性饥渴”的潘金莲又一次给西门庆过量服用春药,再一番厮杀后,西门庆终于被潘金莲送上了黄泉路。显然,《金瓶梅》对性的描写如此铺张反复,不厌其详,完全是为了塑造西门庆这个人物,凸显其个性的需要。
就是这样一个丑陋的人物,他却说出些忠孝礼义道德之类的话来,使人感到十分滑稽。第六十九回写到,由于妓女郑爱月打小报告,西门庆知道了是王三官一伙浪荡子嫖宿了他包月养着的妓女李桂姐。西门庆于是设计勾搭上名门望族的寡妇林太太,还假借受托教训她的不肖子弟王三官的名义,让警察砸了李桂姐的妓院,锁了几个小嫖客混混,最后逼得王三官还要拜认西门庆为义父。当西门庆回到家中,得意忘形地给老婆吴月娘说起此事:“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来,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听了说:“你不曾溺胞尿看看自家,乳儿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还要禁的人?”这段对白绝妙极了,作者通过吴月娘之口,讽刺西门庆的寡廉鲜耻,表里不一。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是骂得痛快!
西门庆贪赃枉法,却还要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不徇私情,严守官德的样子来。他当副千户,是提刑千户夏延龄的副手。第三十四回写他与应伯爵议论说:“夏提刑贪溢蹋婪,有事不问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西门庆把自己打扮成与贪赃枉法的夏提刑作坚决斗争的,很讲操守体面的好官。真算说话不脸红的人。在西门庆处理苗青一案上,就可看出他与垔提刑是什么关系,有何区别了。
是的,西门庆是颇注意“体面”的。“体面”者,“面子”也。用今天的时髦话讲,就是某些官员要竭力维护的“形象”。虽然,明代官场玩妓女,贪银子是普遍现象,但有些人表面上一本正经,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虽然见了银子就流口水眼发直,但仍要装出一副防腐拒贿,两袖淸风的体面来。这就是中国封建官场的演技。《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就是一个既讲“体面”,又会维护“体面”的人物。第六十八回写西门庆和应伯爵等狐朋狗友在妓院里鬼混,郑爱月要留西门庆过夜,说:“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即,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所谓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这不过是托词,妓女吴银儿在不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戴着瞀察局副局长的官帽,在妓院嫖宿不归家,传出风声影响不好,这才是真实原因。更重要的是,今年要“考察干部”,这个关键时刻留在妓院过夜,走漏了消息不但有失体面,更重要的是影响晋级升官啊!西门庆对妓女说的是真话。正是因为西门庆善于伪装,所以他虽然妻妾成群而贪色,家财万贯而贪赃,虽然有御史曾孝序参劾他是“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婶游街巷,而帷幕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酬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姿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脏迹显着”“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但“考察”官呈给皇上的“考察报告”里对西门庆的评语却是十分的好(第七十回):“西门庆才干有为,英伟素着,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咸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警察副局长要扶正!奏章的这段评语,不仅对西门庆这个两面派人物是莫大的讽刺,而且对当时官场“考察”搞形式主义走过场而导致好坏不分黑白颠倒,更是一个无情的揭露和彻底的否定。
凤姐敛财,弄权克扣
贾府被抄,荣国府里,除各种珍宝器物外,要说现金,也就几千两银子,一百余两金子,而且成色还不怎么样。偌大一个贾府,实际上已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全仗着那个大架子在那里支撑着。可是,从总理家政的王熙凤屋里,却抄出“不下五七万金”之多。
凤姐和贾琏,加上她的几个丫鬟,每月工资总共不过一二十两银子,就是一分不花全部存着,几年之内连“五七万金”的零头也堆不起来。凤姐的钱都从哪里来的?主要是以权谋私,贪污、收受贿赂聚敛来的。
一是用下人的月钱放高利贷。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二奶奶高调出场。中间有一段对话: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
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王夫人根据下边的私诉而査问凤姐扣发月钱的事,她一走出来就发话示威,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跳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十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红楼梦》第三十六回)
二是弄权敛财。比如铁槛寺弄权,凭借自己家中有人当官,轻而易举地毁掉一桩婚事,一次就收了三千两银子。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言,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败去的小厮的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得出来。”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都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帖,索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见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红楼梦》第十三回)
三是中饱私囊。安排工作,工程承包,采办货物,一律雁过拔毛,甚至大家热闹出份子撮一顿,她也偷偷地只出名不出钱。
比如在贾芸行贿找工作,书中如此描述: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磨,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婢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缘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入,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适,方不算糟蹋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人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兴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红楼梦》第十三回)
再如给她过生日,大家热闹出份子撮一顿,她也偷偷地只出名不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