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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重生之鼎(X)

这个世界上,值得你惊叹的东西何其多。春天的白云就是其中之一。它比你能做出来的最松软的白面包还要松软,那样大大的、一团一团地飘浮在午后的蓝天上。

出来走走果然是没错,米拉贝尔想。站在这片绿草地上,晒着太阳,看着白云,能做的点心都做完了,暂时不用惦记什么,倒是有一点怡然自在的感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白云下面还耸立着那座城堡。她背过身去不看它。据说祭祀仪式早就开始了,地点是城堡附设的神殿,就是往西走、过了一座尖顶的钟楼,再隔几百米,一座很恢弘的、有好多大柱子的纯白色建筑。好多人都去围观了,说是远远近近的村民今天也都得到允许,可以去观看仪式,怪不得一上午在厨房里都听到外面那么吵;有人回来说,神殿外面的草坪上、人都满得站不下了。布伦杜艾德还邀请她一起去看热闹。她才不去呢。主持仪式的肯定是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雨神要是真正明察,看到是他在求雨,都应该罚他大旱三年。哦,不过那样老百姓就倒霉了──历来所谓的祸国殃民不就是这样吗?

她现在是站在城堡北边的花园里,她肯定是要往东走一走,离那个祭典越远越好的。具体来说,选哪一条路线呢?是去那个别致的凉亭里看看?还是去那条紫藤花荫下的小路漫步?稍远处还有一栋玻璃房子,或许是个温室吧,从它的门口不断传来奇怪的、嘹亮的叫声──几只蓝绿色的大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那儿的草地上踱来踱去,不时还扑扑翅膀、飞落到路边的石凳上。是孔雀?这里还养了孔雀?它们看着不怎么温良,她最好还是不要和它们走得太近。

右手边是一大丛盛开的雪片莲。那些素淡的小花都如它们向来喜欢的那样垂着头、一朵朵仿佛奶油塑成的小铃铛、一碰就要融化。

她禁不住走到花丛边,蹲了下来。一根细细的蛛丝粘在一片花瓣上,她一呼气,它就被吹动了,在她眼前飘荡。这花丛里还躲藏着蜘蛛啊。她想,看来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绝对的乐土,就连这么恬静美好的花丛,其实都暗藏杀机。不知有多少蜂儿、蝴蝶,满心想着前来采蜜、嬉戏,却随时可能被潜伏的蜘蛛捕住,转眼就成为人家腹中的美餐。

哎?等一等,说不定现在就有一个什么东西被捕住了。她注意到几片墨绿色的叶子正在抖动得特别厉害。没有很大的风啊,就算有风的话,也应该是所有的叶子都被吹动的,而不会只是单单这么几片。

她伸手过去、把叶丛分开一点。呀,后面果然暴露出一张蛛网、结在几枝花梗之间。身陷网中、赫然在目的,是一只长着翅膀的……不是昆虫,而是一个小小的仙子。

这应该是个女孩子。米拉贝尔想。她长着一对淡粉色的翅膀,穿着粉色的连衣短裙。她全然没有看到米拉贝尔,只顾着拼命挣扎,可是越挣、黏到身上的蛛丝反而越多、被缠得也越紧。

“别动!”米拉贝尔轻声说,“再动蜘蛛就要被引出来了。”她四处看了看,还没有看到结网的猎手在哪里。不管它了,她伸出手去,把蛛网拽破,把小仙子摘了下来。

叽叽喳喳喳喳──她只能听出那张粉色的小嘴发出这样一连串激动的声音。“哦,我听不懂你的话,”她说,“你是不是也听不懂我的?不过不要紧,你现在自由了。”她帮她把身上的蛛丝尽量扯掉,为了把残丝彻底清除干净,还使劲吹了两下,吹得小仙子粉色的头发都飘起来了。“你像一朵苹果花,”她笑了起来,“全是粉色的。你是不是住在苹果树上的小仙子?”

小仙子点了点头,然后抖抖身子,确信自己身上已经没有束缚了,就张开翅膀飞了起来。米拉贝尔跟着站起身的时候,低头瞥见花丛里有一朵花晃了晃头,从花心里匆匆爬出一只小蜘蛛。它全身的乌黑中闪烁着金属光泽,体态玲珑匀称,八条腿修长灵活,作为一只蜘蛛来说,长成这样大概就算无懈可击了。它赶到破了的网边,在那里爬来爬去地查看了一阵,然后回到花梗上、呆呆地停在那儿,居然好像一副悲伤失望的样子。

“很抱歉,要让你重新织网了,”米拉贝尔说,“不过你知道,我不可能看着这么可爱的小仙子被你捉住、却什么都不管的。你这么灵秀的蜘蛛,也不会是拿仙子当午饭的吧?她被你黏住,也许纯粹是个偶然的错误?”

小仙子跟着在一边发出一阵义愤的“叽叽喳喳”。“呵呵,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米拉贝尔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它想捉住你真是自不量力?所以你劝它还是老实一点,多想想怎么去捉飞蛾、蝴蝶什么的吧?”

小仙子这次发出的回答声很像“嗯嗯”,然后她又绕着米拉贝尔飞了两圈,好像表达过谢意,就飞走了。

看着她宛如一个小小光点、飞过一道刺柏树篱,米拉贝尔叹了一口气。她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自由地奔向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呢?

现在她有点好奇,不知道树篱的后面会是什么。于是她也向它走去,柏树的清香飘过来,倒是很沁人心脾的。这是长长的一排树,种植得密密的、长得高高的,形成了一堵绿色的墙。她顺着“墙根”一路走去,差不多有十分钟过后,才走到一个豁口前面。

要进去吗?这是好窄小的一个豁口,刚能供她钻过去。她弯下腰从豁口里往对面看看,只能看到绿绿的草地。大概那边也是花园。她又起身往前方望了望,这面绿樯还长着呢,如果现在错过这个豁口,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遇到下一个出口。于是她一低头,尽量躲着那些苍翠却又扎人的枝叶,从豁口里钻了过去。

她果然是到了花园的另一部分。或者不如说,这里更像是单独辟出来的一片果园。绿茸茸的草地上,这儿一株、那儿一株,静立着开花的杏树,仿佛一朵又一朵浅粉色的云从天上飘落人间。在这么多柔和的彩色之中,有一棵树却还像是裹在冬天的萧瑟中、尚未苏醒的。那是一棵苹果树,仔细看去,它棕褐色的枝干上其实也萌发出一点一点淡绿色的小芽了。这就是那个粉色小仙子的家吧?米拉贝尔想。显然,这棵树还需要时间,等到真正和暖的暮春五月,才能满树香雪、浅红粉白。到时候小仙子在花间飞舞,都会和苹果花混在一起、难以辨出了。

现在只有树下绽放着一抹鲜明的色彩,那是一片开得很烂漫的黄水仙。有只木雕的小鹿站在花丛中。

米拉贝尔看了它一会儿,觉得它怪眼熟的。我见过这只小鹿吗?还是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和它类似的东西?她看着它,很奇怪,不由地想起了一些事,好像都是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回忆到过的。

首先就是小时候被妈妈哄睡觉的一幕。那一定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她有多大,她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们住的房子不像后来在安文山谷里那个家。好像因为爸爸曾经到处唱歌,妈妈又一度喜欢跟着他游历,她很小的时候家里有过一段迁徙不定的日子。大概就是那时的事吧。

那时她很不爱睡觉,每天都要玩到好晚好晚。妈妈最后总是拿出一本画满糖果的图画书来,对她说:“看看这上面的糖,想象你选一颗送给一个小朋友,然后就要睡觉了哦。”

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个游戏:假装那些画在纸上的东西都是能拿下来的。然后,每次她都会煞有介事地“拿”一颗糖,说:“好吧,就把这个橘子糖(或者棒棒糖,或者西瓜糖,或者米花糖,等等)送给小鹿家的那个小朋友吧。”然后她就会合上书、满意地睡去。

“谁是‘小鹿家的小朋友’?”爸爸有一次出门回来、听到她这么说,好奇地随口问。

妈妈叹了口气,“就是城堡里那个孩子,咱们一起见过的。”

爸爸一脸茫然,他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太多,早就把什么“城堡里的孩子”忘了。

米拉贝尔却把这个小朋友记了一阵子。好像回到安文山谷之后,有一段时间她还是每晚都会做这个“送糖果”的睡前游戏。有时候她连送十几颗糖果都嫌不够、还是迟迟不肯睡去。妈妈就生气了,说:“行啦,不要再送啦,再送的话,小朋友的牙都要吃成虫牙了!”

再后来,她又认识了新的小朋友、有了新的游戏。渐渐地,那个“小鹿家的小朋友”就被她淡忘了。

不知道那个小朋友现在在哪儿呢?她看着小鹿想。这里有一只小鹿,却不等于我记忆中那一只。那个小朋友,如今也早已长大了吧。连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更是都搞不清了,只记得年纪比她大一些。大概还是个小姐姐吧。毕竟从小到大,她比较要好的朋友都是女孩子。

比较要好的朋友……她想起了还生活在山谷中的那些女伴,她们现在也都还像从前一样、在过着幸福宁静的日子吧。她们一定又割下了春天的菠菜、还有韭菜、还有嫩嫩的苜蓿,做成了好吃的馅饼;她们各自的小娃娃也都又长大一点了吧;她们每一家的男人(多半还是从前那个、还没有换人的)也都在辛勤地挖着地,或是任劳任怨地背着大捆的树枝、拖着刚锯倒的大树穿过森林,只为给家里的女人和孩子贡献足够的木柴……

她好想念那样的环境。虽然在那里她不像女伴们那样有另一半帮着,很多事都是她自己去忙(包括捡树枝、挖地),挺辛苦的,可她的心情是好的。仅有的烦恼顶多是《命运之书》为她预言的那个未来,几乎可以被认为是遥不可及、封印在心里再不问津的。

可是现在,在这么如诗如画的花园里,漫步悠游,她心里却渐渐沉重起来,比刚发现黄鼠狼偷袭了鸡窝、叼走了全部小鸡还沉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纵是春日迟迟、夜幕也终将降临。到那个时候她就不得不回到城堡里去,明白日间所有的悠然自得都是一时的假象,她其实还是一个男人的私有财产,他可以根据他的心情,来决定是继续像从前那样、拿她来娱乐身心,还是想出什么更有害的新花样来,把她用作它途,比如拿她当出气筒啊、箭靶子啊什么的……

真的,现在她不怕用最坏的想象去揣度他的用心。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还记得,自己曾经相信所有人都有好的一面。那种单纯和现在的苦涩,是多么的天壤之别。这短短两个月的时光,她都学会了什么?她又何苦这样去揣测别人(哪怕那个别人是他)。对外界这样严重的信任危机,是不是其实暴露出的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可是,她又怎样才能让自己有信心呢?

这实在是太难了。难道让她去相信:现在她在这个城堡里生活得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幸;安古斯所做的一切也不一定都是出自恶意,哪怕像昨天晚上那样对待她、或是在黑曜石城堡里那些魔咒之夜、甚至更早时候不合时宜的求婚和绑架,其实,根源都是因为他对她有着某种……嗯,怎么说呢?近乎于迷恋的沉溺?(天哪,她怎么能做出这么一个假设来?)可是,还是话说回来:有这种可能吗?如果有的话,也许这种沉溺的感觉在他黑暗的内心当中,就算是能够升华出来的最崇高的感情了吧?或者,也许这种沉溺其实也不是出自他本心,而是他最开始为了哄骗她、喝了那个魔杯之水以后、他自己都未曾料到会出现的某种毒副作用?

算了,还是歇一会儿比较好。要是她真能让自己相信这样的假设,那她就真的成了浪漫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了。就是在塔拉的藏书室里,上架图书里专门列出的那一类“玫瑰小说”──她还记得贴在书架上的标签对这类小说的定义:在这一类作品中,男主人公一直不知道自己爱着女主人公,女主人公也不知道自己爱着男主人公,然后就在他们的这种相互误解中,发生了一系列缠绵悱恻、实为真爱的感情故事……

还是不要吧。她很喜欢玫瑰,但是,真的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想得这么玫瑰。

她需要透口气。现在待在这个花园里都不足以让她呼吸到够多的、能维持她头脑清醒的新鲜空气了。她必须出去走走,离开这个城堡的地界,去外面的广阔天地汲取一些更健康、更积极的能量。

可是从哪儿出去呢?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不会真的这么巧吧,那边有一道密生着常春藤的篱笆围墙,青嫩的藤蔓盘绕着纯黑的铁栏杆,片片新叶掩映着墙上一扇精致的小门。

她走了过去,伸手一推,门就轻轻地开了。

她小心地走出去。外面是绵延的草地,远处有一条蜿蜒的小河。

去年秋天第一次来狄韦德的时候,她是从西边来、走南门进入城堡的,肯定没有来过这里。

第二次,也就是昨天来时,虽然是由北向南而行,却也没有经过这一区。这一点她还是记得的。

所以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有那么几行诗突然在她脑海里蹦出来呢:

“我曾经来过此地,

何时?却没有记忆。

我知道这门外的草地,

和它的馨香,还有甜蜜。

那水畔的光影、水波的叹息,

都在诉说:你曾住在我心里。

在很久以前、遥远的过去……”

太荒谬了,不是吗?据她所知,她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所以她完全不应该想起这样一首诗的第一段的,至于第二段呢,什么你呀、我呀,更是无从谈起。因此她得出结论:自己一定是在城堡里憋闷得厉害,头脑出问题了,才会产生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她必须赶快活动起来,比如好好走一走什么的,才能提神醒脑、恢复正常。

看,那边的河面上,波光在闪烁,仿佛有无数的小手在粼粼地招摇、想要引人注意。她不禁穿过了草地,信步来到水边。

好清澈的小河呀,欢唱着往东北方向流去。还有什么样的同伴能比它更令人欣喜呢?不要再犹豫了,这就追随它哗哗作响的水流,沿着河岸向前漫步吧。

也许做出这个选择真的是对的。一路上,水流都在对她絮语,仿佛是在讲着什么不需要语言也能理解的故事、或是唱着梦乡里曾经萦绕的歌曲。她侧耳聆听着,心情也一点一点变得恬静悠然了。

渐渐地,隐约有一些别的声音飘来。河水流到这里,有了往东拐弯的意思,她紧贴着水边走着,右侧的岸上、丛生的枸杞灌木已是相当繁密。有些枝条长长地弯下来,都快垂到水面上了。她把它们往旁边拨一拨,才得以从窄窄的小径上挤过去。这样困难地走了一段,好了,小河又往北拐了,可供步行的空间多了起来。她一弯腰,从最后一蓬挡路的、带刺的枸杞树枝下面钻过去,再直起身来,就惊喜地看到面前豁然开朗,是一大片绿油油的河岸草滩,一条泛白的土路像是画笔绘出的一样,鲜明地从翠绿底色上贯穿而过。不知道这是一条什么路──它从哪里来,又通往哪里去?从这里只能看到:它的一端消隐在远方的绿野之上,另一端沿着一道徐缓的下坡、钻进了一片黑黝黝的松林。

她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现在响得更热闹了。因为声源就在这片草滩上──其实她早就听出来的,那是小孩子欢笑嬉闹的声音。现在这些孩子们就在她眼前,正成群结队地在草地上游戏。

她们全是女孩子。大概有一二十个,大大小小、什么年龄的都有。少数几个分散在一边,有的在跳绳、有的在摘花什么的;大多数都连跑带跳,一边还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叫着、笑着,躲避一个蒙着眼睛、伸着手到处乱捉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在玩捉迷藏。

好久没看过这么欢乐的场面了。米拉贝尔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觉得自己好像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童年和童心的世界。无忧无虑,多么幸福。她也曾经属于这样的世界。只是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她有多久没像那边那个小姑娘那样开心地跳起来过?她有多久没有那样大喊过同伴的名字?她又有多久没有那样畅快地大笑过、只因为灵巧地避开了别人的追击?

她希望她们可以一直这样跑下去、玩下去,她也可以一直这样看下去。可是等一等,那个蒙着眼睛的小女孩怎么往她这边跑来了?小家伙一定是听到同伴逗引她的声音,却判断错了方向,明明应该往后追,却朝前来了。结果就是越跑离她越近。后面那些女孩大约是刚刚才发现米拉贝尔的存在,一个个都有些惊奇,停了下来,望着她。

只有那个捉人的小女孩还在继续运动、不断地向她靠近。

米拉贝尔忍不住提醒她,“错了,小妹妹,捉错人了!”

“没有错啊!”小女孩高兴地喊,“我听到你声音了!跑不掉咯!”她几步冲到她跟前,伸出了小手。

“谁说我跑不掉,我还是很擅长躲人的!”米拉贝尔噌地一闪身,跑了。

“不许逃!”小女孩听着她的话音追了上来。

别的女孩们高兴了,“追呀,追呀!”“我们都在这里,来追呀!”

大家又纷纷跑动起来。米拉贝尔也混在其中,越跑越开心。不一会儿,脑门上都出汗了。

太好玩了!她情不自禁一直在笑。这个世界好像成了一片缤纷的海洋,她和身边的女孩都是其中彩色的小水滴,前后左右、运动不息。要是还在从前,她还可以跑得更快、坚持得更久的,可惜现在体质没那么好了,因为……不行,这么开心的时候,不可以去想什么“因为”,因为她知道,那肯定是一个她不愿意想起的“因为”。

她按着胸口停了下来,刚喘了一口气,两只小手就从后面揪住了她的裙子,“捉住了!好棒哦!”

呼,还是被她捉住了。米拉贝尔又笑了起来。

她感觉到小手松开了,就回过身面对着那个捉人的小家伙。

这是一个年纪挺小的孩子,看着只有五六岁,大概也是跑累了,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拽掉了蒙在脸上的手绢。然后她眨眨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的……大姐姐?还是应该叫阿姨?她有点拿不准。还是叫阿姨吧。因为这个棕色卷发、绿眼睛的陌生人,比她最大的姐姐看着还要大一些。而她最大的姐姐已经十五岁了。如果一个人比十五岁还要老,那么在她幼小的眼中看来,肯定就应该被叫作阿姨了。

“阿姨,你是谁呀?”她问,“我好像真的没见过你。”

别的女孩们也围拢过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米拉贝尔。

“嗯,我是……”米拉贝尔理了理跑乱的头发,想着应该怎么回答。这些女孩想来都是附近村里的孩子吧。她可以对她们说出自己的名字吗?那会不会让她们想起什么?也许她们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事?如果那样就好了──

“碧光幻兽!”就在她这样犹疑的时候,从什么地方远远地传来这样一声呐喊。然后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她下意识地追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脸去看。

哦,看到了,是在土路的另一侧,草长得更高的地方。茂密的草丛里有一堵矮矮的墙,红泥巴混着碎石头垒砌的那种,风吹雨打、好些地方都剥落了,墙里面围住的大概是谁家的牧场。一群男孩正在墙边玩。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还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在用力甩出手里握着的最后一块石头、去砸他的一个玩伴,对方却一低头、躲开了。他们彼此是玩伴吗?还是“对手”?感觉他们好像在分成两拨玩打仗。每拨都有四五个人。他们倒不像这边的女孩这样年龄参差不齐,而是看着都差不多大,清一色的十岁左右的男孩。

她刚才光顾着捉迷藏,都没有注意到那边,那些男孩本来就在那里玩吗?还是刚从别的什么地方跑过去的?比如,他们可能一直潜伏在草丛里打游击?

而现在呢,显然就是阵地战了。每个人手边都是现成的、充足的弹药──只要在墙头抓一把,抠下来什么就用什么,管它是土块还是石子,瞄准你的对手发射出去就行了。战场上一时硝烟弥漫、喊声震天。“火焰之纹章!”哗啦啦一堆红泥巴块陨落如雨。“风能量!”唰的一把石子扬出去。“铁甲神兵!”好大一块石板不知怎么都被撬了下来、飞上了天。

女孩子们现在都在朝着他们那边观望。

“他们喊的是什么?是召唤术的咒语吗?”米拉贝尔问,“他们真的会魔法?”

“会什么魔法!全是瞎编乱造的。”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说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刚刚说‘风能量’的那个,是村里磨坊主的儿子,平时会摆弄几下风车。”

“哦……是这样。”米拉贝尔如有所悟,“那,那个喊出‘火焰之纹章’的男孩呢?”

“他呀,他祖传的手艺是烧砖。”女孩告诉她。

“那‘铁甲神兵’呢?”米拉贝尔又问。

“他是铁匠铺的学徒。”

“啊,还有最开始那个‘碧光幻兽’呢?”米拉贝尔实在太好奇了。

“碧光幻兽?”女孩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哦,那个孩子,他家养了一头大水牛,青色的。”

太……太好了。米拉贝尔想。都说孩子的心里,想象力是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一阵短暂的激战之后,有一方的男孩们看似招架不住了,他们纷纷跳过墙头,向着牧场远端退却。他们的对手一方当然是乘胜追击。这一群喧嚷的小小身影,就这样在绿色的原野上渐渐远去。

“他们怎么不来一起玩捉迷藏呢?”米拉贝尔还有点没热闹够。

“他们才不会来呢,”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说,“他们是男孩子,是不会和女孩一起玩的。”

啊?不和女孩一起玩?可是在安文山谷里,这么大的男孩女孩经常一起玩的。米拉贝尔想。不过这里是新氏族的地盘,他们可能有他们的规矩──只是在她看来,“男孩不和女孩一起玩”,实在是一条很奇怪的、完全想不出理由何在的规矩。是因为不好意思在一起玩吗?不会吧,都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没有那么复杂的思想吧?她记得自己都长到好大了,还不是很在意小伙伴是男是女的,只要知道那是个小伙伴就够了;而且虽然兴趣不完全相同,大家在一起,总还是能玩得挺开心的。

或者,她的思路突然拐到了一个新的方向上,总不会是这些男孩觉得女孩子们不如他们,所以不屑于和她们一起玩吧?

这太搞笑了。起码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能存在,唯独就是不可能存在“女孩不如男孩”这种事情。她现在想起来,确实听人说过,新氏族历来是抱着一种重男轻女观念的。那就是他们想错了哦。她想。完全没有什么别的好说的。

“时候不早了。”又一个女孩说着,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它已经离开天顶有一段距离,现在挂到松林那边最高最高的树梢那个位置了。“咱们也回去吧,祭祀仪式快要结束了,爸爸妈妈回了家,要是看到我们没有在家好好干活,会不高兴的。”

然后她们就向着路那边牧场的方向走去,翻过围墙,三三两两地跑掉了。

米拉贝尔一下觉得很孤独。

还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吗?也许她也应该原路回去?

或者,她还可以沿着小河再走一会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有意思的东西……等一等,那不是刚才那个捉人的小女孩吗?她怎么在围墙边停下来不走了呢?和她一起停在那儿的,还有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她们之间好像变得有点不愉快──或许应该说,是很不愉快。传来大女孩的训斥声,接着就是小女孩的号哭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响亮极了:“我不回家!我还要玩!你坏!坏舒娜!你走开!我不要你这样的姐姐!”

“你闹够了没有!”被她叫作舒娜、应该是她姐姐的那个女孩比之前更生气了,“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一个十五岁花季的少女,非要和你这种最烦人、最不讲道理的小讨厌整天绑在一起,我都要烦死了!你知道吗!”

小讨厌的哭声更嘹亮了。

米拉贝尔抿住了嘴唇。她记起自己曾经特别想要一个小妹妹,当然了,后来她得到了一个小弟弟,布兰,那就不多说了。关键是,如果她得到的也是一个小妹妹,她也会像这个舒娜一样、只感到不耐烦吗?说不定会吧。似乎人们对于自己拥有的东西,总是不觉得有什么可珍惜。大概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她跑了过去。“也许我可以陪你玩一会儿?你想玩点什么呢?”她在小讨厌面前蹲下、用手背擦掉了那张小脸上的眼泪──她知道,她不用每天对付这些眼泪,仅此一次擦掉它们,她还是可以有很多耐心的。小讨厌却没有想到这些,她只是觉得突然得到很多温暖和关照,鼻子一下更酸了,只有抽咽着、眼泪花花地望着那一对亲切的绿眼睛。

“我想听故事……”她吸着鼻子说。

“又要听故事……”舒娜在一旁,声音里的火气仍然没有消退,“永远都是那些故事。小兔子怎么拔萝卜、小猫怎么钓鱼、公主怎么等着勇士拯救她……讲了一遍又一遍、还要讲,你自己不烦、不知道别人会烦吗?”

米拉贝尔冲她悄悄摆了摆手,“嗯,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故事讲?老讲同样的东西确实很没劲。不如我们来讲一个公主消灭恶龙、拯救世界的故事?”

“有这样的故事吗?”舒娜有点不相信。

“有啊,那位公主还从恶龙那里救出了她被劫持的朋友们和小妹妹,得到了大家的爱戴呢。对她来说,那就是最好的奖励……”米拉贝尔说着,看了小讨厌一下(她的哭闹已经停止了),然后对舒娜眨了一下眼睛。

“可是,你说的真的是一个公主吗?她怎么能打败恶龙呢?她又不是勇士、又没有那些强大的力量……”舒娜有点好奇地问。

“嗯,因为……”米拉贝尔一时有点被问住了,不过她马上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她有魔法嘛!”

“魔法?”小讨厌一下显得很感兴趣,“魔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很好玩吗?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有谁使用魔法呢。”

“当然很好玩了,”米拉贝尔说。不错,她是见过有人使用魔法。不过那个人所用的是一种最不能称为“好玩”的魔法。她所想的魔法绝不是那样的。

“我想,魔法呢,”她一边想,一边说,“就是一种本领,有了这种本领,一个人就能实现她对自己的期望。比如说,假如我们有魔法──”她突然觉得找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可以好好遐想一番的,“对对对,假如我们有魔法,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呢?”

她的、舒娜的、还有小讨厌的眼睛都亮了。

“我们可以变好吃的!”小讨厌说,“变葡萄!变蛋糕!变茶!”她听说城堡的厨房里每天下午都会烧特别香的茶,她一直想尝一尝到底有多香。

“我们应该变一双跳舞鞋!”舒娜说,“穿上它们,我就能跳出最优美的舞步,在舞会上,让最帅的男生注意到我。”

“唉,如果我有魔法,”米拉贝尔喃喃自语,“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窘迫,我可以生活得很舒心、很满意,当一个最真实的自己……”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手上,她是不是蹲得离墙根太近、无意中把墙皮蹭掉了?她拍拍手背,转过脸、抬眼往墙上看了一眼,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又来了个孩子,就在她正上方、正趴在墙头上探出小脸望着她呢。她站了起来。舒娜本来背靠着墙站在她旁边的,现在也被惊动,转身看到了那个新来的孩子。

“哦,是你呀,‘风能量’,”她皱了皱眉,“你跑回来干什么?”

米拉贝尔也看出来:这是刚才玩打仗的一个小男孩。他应该不是成心丢什么东西砸她吧,可能也是他不留神碰掉了墙上的土块、落到她手上的。

他很不屑地看了看她们,抬起手,亮了亮握在手中的一把折叠小刀,薄薄的铁皮做的、特别适合削铅笔的那种。“我回来捡这个,我的神剑,刚才掉在这儿的。明白吗?”他说。

米拉贝尔点了点头。她知道,不能轻易扼杀一个孩子幼小心灵中美好的幻想。

“可是你是谁呀?”他对她却并不客气,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你是从哪儿来的,在这儿带着她们两个胡说八道。”

嗯?米拉贝尔迷惑地看了看他。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了?你在这儿听我们说话很久了吗?

“就是什么公主和恶龙啊那些,”他很不满地告诉她,“还有什么公主有魔法。那都是不可能的,懂吗?”

米拉贝尔也皱了皱眉,她觉得这个小家伙有点没礼貌。可他好像没有看到她不悦的表情,还在继续说着:“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铲除妖孽,只有真正的德鲁伊特才懂得魔法。而在这个世界上,集这两种优异品质于一身、最最了不起的代表性人物,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狄韦德当之无愧的主人,安古斯。”他神往地看着远方,“等我长大了,我好希望自己也能像安古斯那样……”

居然有人想像安古斯那样。米拉贝尔第一次发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可能。她没话说了。

哦,等一下,她端详着这个小男孩,忽然灵光一现。“我明白了,”她说,“你这么崇拜安古斯,是不是因为……他其实是你爸爸?”这样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很多男孩子小的时候,都喜欢把爸爸想象成世界上最强有力最棒的人,哪怕实际上并非如此。

小男孩却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说:“他不是……我妈妈说他不是。”然后他的脸变得特别红,好像特别遗憾,有那种抱恨终生的感觉。然后他羞愤地从墙头上跳下去、转身跑开了。

跑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喊:“对了,小讨厌,我爸爸从祭祀典礼上回来了,他说你爸爸也回来了,只不过你爸爸半路上又去了酒馆。你最好早点跟你姐姐回家,小心回去晚了,撞见他醉着回来,惹他不高兴,又把你吊起来揍一顿!”他饶有深意地挺直身板张望着、看了小讨厌一眼(她的个子还小,就算她踮起脚站着、扒着墙头朝他那边望,她的脸也仅能从矮墙上露出一半)。然后他转过身去、彻底跑掉了。

“他可真讨厌。”舒娜嘟囔说。小讨厌也撅起了嘴,不知道是和姐姐一样表示对他的厌恶之情呢?还是不同意姐姐对他做出的评价?

米拉贝尔把她抱起来,帮她站在墙上,“怎么样,现在该回家了吧,小家伙?”她问。

小讨厌却在墙头坐了下来,“我还想再想象一下有魔法是什么样子的。”她说。

舒娜叹了一口气,“瞧见了吧?就是这么固执。”她也用手一撑,跳上墙头,坐在妹妹左边。

“那我也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也不急着回去。”米拉贝尔说着,也扶着墙爬上去,坐在小讨厌右边。

她们三个一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悠闲地晃着腿。临近傍晚的天空是那样蓝,好像一块最美的绿松石。空气温润,让你吸入肺腑的都是安宁的感觉。

“姐姐,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舒娜随口问着,“你是新搬到村里来的吗?”

“我不是,”米拉贝尔决定还是说实话──当然,是尽量说实话,“我是从城堡那边来的──”

“你是那儿的女仆咯?是厨房里的吗?”小讨厌期盼地问。

“哦,就算是吧,”米拉贝尔很感谢这个小家伙思路上的这个跳跃,“我确实是在厨房刚干完了活,然后才出来的。”

“啊,真棒啊。那我们以后能不能去找你玩,你也带我们去厨房看看呢?”小女孩继续热心地问着。

“小讨厌!好啦。不要再讨厌了。城堡是什么地方,是说进去就能进去的吗?”她的姐姐警告她说,“你不要为难人家大姐姐了,好吗?”

小女孩叹了一口气。

“不要紧的,”米拉贝尔看到她失望的样子,有点着急,“你们当然可以来找我玩,我会很欢迎的!后花园的墙上有一扇门可以走,然后,你们就……”她有点不知道接着该怎么说了。

片刻的寂静中,她突然听到远处好像传来什么声音。她和舒娜对看了一眼,然后一起侧过脸去,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从那条路上,由东向西而来的。渐渐地,她听出了“得得”的马蹄声,还有隆隆的、仿佛是车轮从路面上碾过的声音。

是谁的马车在往这边驶来吗?她好奇地张望着。

哦,看到了。走在先头的是六匹白马,列成一队行进,马背上各坐着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骑手。像是负责开道的一队侍卫。后面缓缓行驶的,是一辆结构精巧的敞篷马车,由四匹鬃毛格外飘逸的银灰色马儿拉着。还看不太清楚坐在车上的是什么人。

侍卫当中,行进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手持一杆旗帜,旗面正迎风招展:是银白的底色,上面呈倒三角形、排列着三朵紫色的鸢尾花。

舒娜掩住了嘴,“哦,是格鲁的徽记!我们好运气呀,居然看到格鲁的车驾了!”

“格鲁?”米拉贝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就是昨天她听说的受到邀请的两个部族之一?那么这就是来参加晚宴的客人了?

“嗯,”舒娜点了点头,指着那辆马车,“看!格鲁的伊兰萨。”

现在可以看得清楚些了。车上坐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米拉贝尔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披着一头淡紫色的秀发。

“她就是格鲁的首领吗?”她问。

“当然不是了,”舒娜很惊奇,“她是格鲁首领的夫人,这还用说吗?”

“哦,那,她怎么一个人坐在车上?”米拉贝尔还有点迷惑,“她不和她的主公一起来吗?”

“当然不能一起来了。”舒娜更惊奇了,这个陌生的姐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按照规矩,她要在她主公出发之后才能出发,中间相隔四个小时车程的距离,这才能表示出妻子对夫君望尘莫及之意。这是咱们这一带所有部族都遵守的风俗传统呀。”

啊?有这样的风俗?米拉贝尔想。四个小时车程,那也离得太远了一点,别说“望尘莫及”了,可能干脆就连“尘”都望不到了。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又是个多么好的安排、多么人性化。和主公相距四个小时的车程,想想看,这可以帮助当夫人的避开多少人身侵扰。这一路又该走得多么清静啊。她想起了从黑曜石城堡回狄韦德的那一路上……为什么当时没有人提及“四小时车程”这样一个良风益俗呢?

马车辚辚地驶近,端坐在车中的伊兰萨,姿容越见清晰了。

米拉贝尔望着她,眼睛越睁越大。她从没有见过美得这么一丝不苟的人:她的每一丝头发都是顺的,哪怕有微风拂过;她的眼睛像是最柔美的蓝紫色的堇草花;可是她的性格绝不柔弱,从她那么端正的坐姿就能看出来,她心里一定有非常坚韧的一面。

“够厉害的吧?”舒娜悄悄说,“这个伊兰萨最是心高气傲,从前把莱雅诺都不放在眼里的。她出嫁之前,本来就是格鲁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儿。据说那时候每次她有机会来狄韦德觐见拜访,都会把莱雅诺气得病倒好几天。”

莱雅诺。好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她的名字了。米拉贝尔想起了那个仙境来的少女,心里说不清地有几点惆怅。她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不知道后来都怎样、可否安好呢?

“哇哦,她在看我们哎!”她突然听到小讨厌的声音在惊喜地宣布。她回过神来,一抬头,果然看到精巧的马车已经驶到离她们很近的地方了。伊兰萨的目光确实在她们所坐的矮墙这边扫过,但只是扫过而已,就像是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边的某几棵草、或某几块乱石。甚至在她的眼色里还带有某些不赞许的成分,也许是觉得女孩子坐在墙头上太不庄重了?

可是对米拉贝尔来说,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伊兰萨那一种肃穆的美,真是让她赞叹得都快支持不住了。在她最快乐的梦里,如果她曾经梦想过一个最默契的同伴,可以一起去展开绮丽冒险的,那么那个人就应该是伊兰萨这样:坚强、果敢、美丽。

是的,她越是看她,心里就越是这么肯定。“我好喜欢她那种淡紫色的头发,”她欣赏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颜色的头发。她也像我们一样是人类吗?她不是精灵族、没有他们的血统吗?”

“没有吧,”舒娜摇摇头,“她的头发是染的。她原本的头发是那种‘铂金色’,其实就是银色的,好像满头白发一样。有些人从小就是这样的头发。还好我不是。”她的头发是姜黄色的,和她妹妹一样。

“染的?”米拉贝尔想了想,她在旧氏族没听说过有谁染头发,她不太清楚是怎么个染法。会不会很疼呢?要是那样的话,就更能证明伊兰萨的勇敢了。能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感到很羡慕。要是我也能这样该多好呀──不是说染发,而是说,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渴想着,双手不禁捂住了嘴。

就是在这个时候,马车驶过了她的面前。

伊兰萨的目光掠过了米拉贝尔的手。确切地说,是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她的视线一下定在那里了。车子驶过去,她还在扭着头、盯着那枚戒指。然后她极不情愿地抬起眼帘,给了米拉贝尔最冷淡的一瞥。然后她迅速回过头去,只留下一个无比端庄的背影。

“她确实很漂亮,”小讨厌发表意见说,“不过咱们领主新娶的夫人一定比她更漂亮。要不然他怎么当初不娶伊兰萨呢?”

“那可不见得,”米拉贝尔对这个观点非常反对,“完全有可能是伊兰萨更漂亮,只不过是你们领主他自己瞎了眼睛、看不出来罢了。”

“参加晚宴的客人都到了,我看现在真是够晚的,咱们得快点回家了。”舒娜叹了一口气。

“好吧,”固执的小妹妹终于让步了,“我肚子也饿了,咱们走吧。”

姐妹两个跳下了墙头。

米拉贝尔对她们挥手道着再见,自己却还是坐在墙上。

“你不回去吗?”舒娜关切地问,“宴会的时候厨房里应该有很多活儿要做吧,回去晚了不会挨骂吗?”

“不用担心,比挨骂更糟糕的事情我都早就经历过了,不会更糟了。”她安慰地告诉舒娜,但是自己却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真的不会更糟了吗?

好了,趁清风还吹着、天色还亮着的时候,还是先想些高兴的事吧。于是她也跳下地,凑到小讨厌耳边说:“如果以后想到城堡来玩,就从我说的那扇花园小门进来,然后不论遇见谁,都请他或者她带你们去找布伦杜艾德。就说是米拉贝尔请你们来做客的,就行了。”

“真的吗?”小讨厌开心地、又有一点担心地说,“这不会是你帮我又编的、别人没讲过的故事吧?”

“当然不只是故事了,如果你们肯来,它就会变成现实。”米拉贝尔郑重地对她保证。

然后绿草地上的三个人就分别沿着两条路线离去了:姐妹两个向着牧场尽头的村舍那边走去。米拉贝尔则望着那辆已然远去的马车、看到它钻进了松荫下。看来松林里那条路也是通往城堡的。她不想从带刺的枸杞树丛旁边挤着再走一趟了。于是她也踏上了那条宽宽的、发白的土路,向着夕阳下墨绿一片的松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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