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惠文王气喘吁吁得坐在床上,对于刚才所做的那个恶梦还心有余悸,而一听到他的喊声,寺人跟着也就跑了进来,并直到惠文王再次睡下前都一直服侍在他的左右。
次日清晨,惠文王因为觉得身体不适,所以在会客时便将珠帘放了下来,以免被风吹着。
王坐在珠帘背后接见张仪及苏秦。礼毕,张仪向惠文王大致介绍了一下苏秦,称其为同门师弟。
惠文王闻言,就算咳得有些厉害,仍勉强打起精神道:“世谓鬼谷子门生举神鬼莫测之大贤,得与交友,约以从游,虽二三子,具矣。何必孔门多则三千,少则七十二,其实泛泛者众,盖无实学。亦幸矣哉!寡人先得相武信君于前,复又得会吾子于其后,此天眷之耶?此天眷之也。虽秦戎狄之州,蓬蒿之国,得无相扰处,还愿先生不吝尔汝,辱下教焉。”
苏秦闻言,再拜秦惠文王道:“何必曰教。亦道由溯故,有所不知耳,愿请解于明王。”
王问先生何事问我,则曰:“治天下而名实不符,敢问可乎?”
王曰:“未可。名实不符则次第弗彰,一至上下相疑,甚者相攻,非所以取径抚国也。”
苏秦曰然,且道:“稽古问今,或谓我治乱之际,易由名实,信矣哉。古往今来,名实不相符还能够长治久安的时代基本上就没有。没落的诸侯希望延续过去的辉煌,从而不计实力得想要去占据一些重要的爵位。新崛起的诸侯不能容忍被弱小的国家支配,从而处心积虑得想要去挑战旧有的秩序。二者之间这样的矛盾一旦产生,战争便在所难免了。毕竟谁更适合处在上位,谁才应该呆在下位,这种事情并不是过时的制度所能决定的,而只能取决于谁的力量更大。并不是蛮横不讲道理,实事上这才是最为公平的自然法则。杰出就应该得到回报,怠惰就应该受到惩罚,在这方面天道是一视同仁的,没有哪个国家有什么特权可以永远执掌天下的霸权。所以说,名实相符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在这方面如果出现了偏差,会很容易招致灾难。反之亦然,原本不甚相符的名实如果得到了纠正,则灾难也就会跟着结束。今足下既深明此理,却不为天下计,不务正名,使契以实,以致山东山西稔相翦屠,未尝一日得息者,敢问是何故也哉?”
兹若言也,王异之之甚,且道:“寡人以周秩下侯服,号为秦王,尚犹名实不相符耶?”
苏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道:“昔武王以帝道既衰,自称王,不言帝,分割天下,取其中,辟地方千里以为国,余者令诸侯共有之。当是时也,诸侯大不过百里,小则区区十余里,如是焉耳矣,其于王何如哉?是知王之实固不在诸侯之列。既周东迁,奉养鲜不赖诸侯之贽者,虽襄王欲车,犹有冀于鲁,困穷至此,其于王何如哉?是知王之实亦不在王之列。今王之国,决长续短,地方二千里,虽武王莫及,其封西吞巴蜀,北接义渠,南迫黔中,东陵河东,商贾往来,无出国门,渔盐筋角,蜀锦犀象,一概咸备矣,其广如此,而犹托名蔽实,特以王接诸侯,无乃太过乎?虽臣次出微末,顾为天下计,惟王之毋怪,而穆循其实,垂统天下,正名称帝!”
称帝而治,这何尝不是秦惠文王的梦想,但名这个东西要得到了天下的公认才有意义,不然你自个儿在那里就算给自己封个“啥都不管了,反正我最大”这样的封号又有何意义。除了爱找乐子的人,恐怕便没有谁会把你这么个“啥都不管陛下”当回事的。
总的来说,苏秦还是太年青了,他干了一件应届毕业生经常会干的事情,那就是忽略了求职单位的实际所需,而只把自己的兴趣抖了一包袱出来以吸引眼球。或许对有些人来说,他这叫活得有梦想,而在惠文王看来,他这就叫年青。
总之惠文王不会接受不切实际的帝号,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国家愿意臣服于秦国,而没有五服体制,或者说朝贡体制的帝国,说白了也就只是只披了层狼皮的羊,不管怎么装扮,它能吃到嘴里的也始终是草,而不可能有肉。
因为苏秦说了太多惠文王不想听到的话,所以对于抱病见客这种事情,惠文王也就不太愿意勉强自己了,他拉了拉衣领,以将胸口捂起来,并告诉苏秦:“闻羽翼未之丰者,不可以使高飞;典刑不明者,不可以使赏罚;德不加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嘶,何风之烈也,寡人寝疾,不可以风,幸得先生赐教,愿既愈而后受学焉。”
愿既愈而后受学焉,这不过是句委婉的说辞,表明惠文王很在意别人的感受,如果惠文王没那么重视礼节的话,则这句话就该改成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惠文王说完,便将手递给一旁的寺人,希望他们能扶着自己回到寝室,苏秦见状,趁王还没有站起身来,据理力争道:“羽翼未丰,典刑不明,道德不厚,政教不顺,是谓也,王可以使辞臣,以让帝号则惫矣!”
王曰:“夫欲则下,必先正已,亦何过之有焉?且先生之谓则然矣,先生之所冀则固非秦之所冀。对于秦国来说,目前的形势并不容乐观,山东各国对于秦国的敌视是由来已久的,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寡人接受了帝号,先生请试着想一下,你能想到有哪个国家会主动接受寡人所赐的衣冠,从而心甘情愿得臣服于敝邑之下吗?恐怕没有吧。而如果连这一步都做不到,帝号也就只是个号,虚名而已,这不是秦国所追求的。”
“确实。”苏秦说:“就目前来看确实不会有哪个国家仅仅因为王采用了帝这一封号就向秦表示臣服,但只是出于这个原因就放弃帝号却有欠妥当。臣所以劝王称帝,不是今时今日交给山东各国看的,而是寄希望于未来,用时间慢慢磨灭六国抵抗的意志,潜移默化得让他们承认秦就是高于王这一概念的帝国,是真正的天子之国,以此来打击他们的士气,从而服务于战争。说到这里,有个故事不知道王听说过没,请至少让我把这个故事讲完。曾子是孔子的门生,其为人一生克敬克谨,不会越绳墨半步,所以对于这么一个儿子,他的母亲可以说是相当放心,从不相信曾子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一日曾母于家中纺线,突然有一人跑到她家里来说曾子杀人了。曾母始则不信,谓‘吾儿也愿,不杀人。’于是纺线如常,颜色不稍变。但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不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跑到曾母家里来说曾子杀人了。同样的话,只因为被提到了两次,就算是曾子的母亲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儿子,而手有些发抖了。当时的情况是,一人犯法,一家都要连坐,其结果就是,当第三次,也就是又有一个人跑过来向曾母通风报信,说曾子杀人了之后,曾母想都没想就丢下手里的活,翻墙逃跑了。曾子是不会杀人的,他母亲应该知道,就算是一万个人说曾子杀了人,曾子也不会杀人,因为这才是事实。但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即使知道那是谎言也还是会采取盲从的态度,以迎合当时的风潮。臣劝王称帝,其目的也就是想在天下卷起这样一股风潮,就算只是一个虚名,但却仍能在被反复提到过后重挫山东抵抗的意志,即便如此,王也还是不愿意称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