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一开始,子之就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退入了禁宫。这更令太子平愤恨不已,因为在他看来子之这就是傲慢。所以接下来当他发布命令时,其口气简直就像是在对身边的将校发火一样专横。“即日封城,自今我如不许,公卿以至于庶人,甚或吾执戟之士,擅出者斩,擅入者亦斩,不复待问!”他说。
传令官遂将太子平这话原封不动地驰告给了各门,最后还不忘了提醒道:“都别出城哦,虽然我们都是在为太子效命,但违背了命令也就只有和自己的脑袋说来生再见了。”
各处门吏以是人人自危,就连伸个懒腰都不敢再向城外走出半步了。至于百姓和一般的官员那就更不必说,敢出者斩,敢入者亦斩,清红皂白不问,斩了再说。
其后,太子平又道:“乱言惑吾王者,尤以苏代,鹿毛寿为最甚,今安在哉?”
市披闻之曰:“鼠辈听说吾等平乱,恐怕正躲在家里抓耳挠腮,想着要如何向足下谄媚求饶吧。且容臣分兵去捉。”
太子平点头,市披遂指使校尉二名,令其分头去捉苏代和鹿毛寿,以便将他们拿来给太子平杀了解恨。然而苏代且不提,鹿毛寿却并没有像市披所想的那样正躲在家里抓耳挠腮,而是正躲在王宫里抓耳挠腮并缠着子之问他该如何是好。
子之刚从宫墙边的台阶上走下来,等侯在一旁的鹿毛寿就迎了上去,并问道:“姬平谋反,王将如何拒贼?”
子之见鹿毛寿一幅魂不附体的样子,觉得可笑,便只是略微一笑,继而稳步向前,没有理睬鹿毛寿。鹿毛寿不甘心,跟着又问,子之遂道:“子之王燕,非独先王让我,亦国人不在意我浅薄,枉举使然,所以‘得乎丘民者为天子’,按照今世之大儒孟子的理解,子之虽然不材,也算是众望所归了,量区区一姬平,少许军马,能奈我何?”
见子之如此自信,鹿毛寿也安心了不少,不过鹿毛寿是安心了,子之却像是故意要逗着他玩儿一样反而皱起了眉头,“但就算如此,”子之说:“公与苏子推举我王燕也还是近乎犹赌。”
鹿毛寿问为何,子之乃又道:“燕国中之事,我无忧者。国境之外,诸侯将如何待我,这个则确实是相当令人担忧。”
自认为对列国之间的形势已经掌握得相当透彻了的鹿毛寿,在听到子之这么一说之后反而满不在乎起来,他说:“足下只要镇压住姬平就行了,不必太劳心废神去考虑列国之间的事情。就寿看来,诸侯根本也就不能把足下怎么样。”
子之问:“公何以知之?”
则道:“七雄之中,惟秦与燕氏交谊最深。燕易王之妻,我们现在的太后也正是现任秦王最宠爱的女儿,所以足下王燕,最想协助燕氏一门,令姬平这类人重掌幽州的就是秦国。但是秦齐交恶,齐将匡章刚刚才在桑丘大败过秦国,今前血未干,秦复哪敢逾远绝国而来?东海之滨,不只有燕,齐亦在焉,如果在此地作战,秦就不担心章子议从其后吗?所以秦就算有那个动机,也没有那个胆量于燕国中滋事。至于三晋,赵,魏,韩三家,如果秦按兵不动的话,他们又凭什么敢遽虚其后,而以议我?秦伐我则远,伐他们则近,像赵,魏,韩这种世被秦患的国家,对于这一点的理解应该是铭刻在肉体上的,看到过去的疤痕就足够让他们清醒了,足下又何必担心他们会头脑发热,做出什么于燕不利的事情呢?乃若楚国就更不足为虑了,秦钳其左,齐制其右,举例来说就是一个双手都被绑着的人,试问,担心这样的人其意义究竟何在?总之就是诸侯无一能对足下构成威胁,王只需要并气专精,将姬平等逆贼绳之以法就行了。”
子之听了,见没有后续,便觉得奇怪道:“七雄之中以齐为最强,且与我接壤,如果齐王想乘乱就便的话,朝夕可下藓城,可以说是诸侯之中最有余力,且有余暇逞志于燕的国家。然而像齐这种最应该戒备的国家,先生却只字未提,敢问是何原由?”
对此,鹿毛寿早已成竹在胸道:“今谓养由基善射则是矣,今谓养由基必将杀人则未必。如果齐无意袭取燕国,王又何忧焉?”
子之以闻,愈加好奇道:“齐缘何舍我而不伐,难道他们会对占有他人的领地不敢兴趣?”
“非也。”鹿毛寿说:“寿所以谓齐无意犯吾境者,适只为一人。使彼而在,地也何足贪,仁义斯既足餍齐王矣。”
子之问:“此何人也?”
则曰:“邹之孟轲也。他目前正在齐国治学,齐王事之甚殷,仿佛若弟子。且王刚刚也说过‘得乎丘民者为天子’,既然这是孟子的原话,那么在足下王燕这件事情上,如轲之好诵为仁义,其劝齐王具币之燕,赍以相贺足下倒是有可能的,其劝齐王伐燕,这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哪有仁圣当道而反以利诱其主,使罔顾民意,绝众人之所望,而夺他国交推并举之王的?是非吾所闻为仁义,轲必不为。”
把一国的安危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子之虽然觉得这很不靠谱,但是面对强大的齐国,他也感到无可奈何道:“但愿如此……”
随后子之又道:“叛军入城,公以公事入宫,幸能得全。然而苏子却还滞留在其府上,如果姬平去抓他的话,那就麻烦了。”
“那样的话,”鹿毛寿语带憧憬地说道:“如果能在魏阙上亲眼看到姬平处决苏子倒也是一桩幸事。”
鹿毛寿与苏代的交情并不算差,他这么说只是完全不相信姬平能抓住苏代,所以经他这么一暗示后子之也笑了笑,然后就轻松地走进了路寝。在那里官员们正等待着子之,要和他商量如何拒贼的事情。
苏代于家中小憩,突然听到窗外嘈杂声四起,各种哭告哀号伴随着甲士穿街过巷时所发出的脚步声一下子就聚拢了过来,且无论远近,不管是清晰的还是微弱的,全都是悲惨的声音,而整个藓城的平静在那一瞬间也仿佛就像是一个瓦罐被打翻了一样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些宛若浮光掠影般的残片和不断于脑海中重复的轰响。
听到这些后苏代赶忙翻身下床来到了堂上,他本打算走到门外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没有,因为即使从他现在所站的位置也能清楚地看到一列列整齐的军旗正自他家院墙外飘过,而旗帜上所书的姓氏则全都是与太子平关系紧密的将领。苏代以是大惊,战战兢兢连退了三步道:“我命危矣!”
意识到太子平已经叛乱了的苏代,遂命家仆出去打探消息,其仆人于藓城中四下转了一圈后便回来向苏代报告道:“太子身率市披等将军正在围攻禁宫,各处城门也都被他们封死了,据说如果没有得到太子平亲允的话,就连叛军自身都不能出城,就更别说百姓和王所任命的官员了。尤其是像主君这样显赫的官员,出去就只有死。”
苏代听了道:“不出去我死的更快。”
苏代遂考虑都没考虑就叫人备车,且吩咐家人收拾收拾准备出城。其妻听说收拾收拾还以为是打扮打扮,便把簪花饰玉全都抖了出来,然而她刚要把这些东西往头上戴,去而复返的苏代就一把给她夺了过来并把一件只有死囚才会穿的白布短衫掷到她面前道:“收拾收拾,赶快!”
苏代说完就又去给其他人分发这种白布短衫了。其妻虽然极不情愿,但因为是丈夫的命令所以也只好将其穿在了身上。不过对于女人来说,衣服就算不尽如人意,至少脸蛋要漂亮,所以接下来她还是仔仔细细地铺了粉,画了眉,抹了抹唇红,并把头发好好梳理了一番。但是,再次去而复返的苏代在看到这些后又是二话不说就在她头上一阵乱扒,直到弄得她跟个鬼似的才点了点头道:“漂亮。”
苏代把一家老小,包括他自己都如此这般糟践了一番后便把他们领到了门前院子里,那里停着几辆文轩朱辂,是仆人们准备好供他们出城用的。等等,文轩朱辂?苏代看了大怒,叫赶紧换成破车,越破越好。仆人们于是又手忙脚乱了一阵,才把他们平时用来运货的车拉了出来,以便苏代使用。
太子平封城,一是要断绝子之与外界的联系,二是要瓮中捉鳖,于藓城中把与子之有关的人一网打尽。所以对此时的苏代来说,出城尚有一线生机,毕竟他用不着见太子平了,不出城则肯定是死路一条。
其后,苏代便身于前执辔,拉着彼此反绑起来的家眷及仆人出了门。而一到街上,他就装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使劲喊道:“逆贼苏代,性好乱乐祸,谗言蔽王视听,察为奸相一党,太子命就城外族戮斩首!”
城中甲士有好事者,闻言便都聚拢来看,其中有些人觉得看一眼还不够,就又与之并毂而走。毕竟对于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士兵来说,处决苏代这样的大人物绝对算是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所以渐渐得在苏代身边就形成了一个看似在押解他的队伍,且越往后走这支队伍就越庞大,好插嘴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以至于当他们走出几条街过后,当再有人上前来问时,都不用苏代回答,自然就有人替他代劳道:“此苏代也,太子命就城外族诛其家。”
甲士们就这样口口相传,一直“押解”着苏代走到了城门前,门吏见状,就上前来拦住他们道:“何事出城?”
众甲士以闻,便随口答道:“苏代与奸相察为同党,今奉太子命,于城外尽夷其家。”
门吏见这么多人都在“押解”苏代,便也不加详察,就挥手示意手下人把城门打开,放他们过去。
俄而门启,苏代自引全家老小出城,余者莫敢出城,彼围观之士方戛然止笑,且面面相觑道:“子不有受太子之命乎,何不亦从苏代往之城外,而遽杀之?”
那些被问到的人则说:“吾以解代者为子……”
比比如是,遂始惊悟,且大叫中计,但是太子平令在,众亦无法可追,遂只好驰告太子平,谓苏代如此如此,甚是狡诈,今已走脱。太子平闻言大怒,便把那些好看热闹的士兵全都抓了起来并把他们从城墙上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