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数日,王宴飨樗里疾与甘茂。席间,王谓二人道:“秦霸西戎至今,兼并的国家无可胜计,如今就连巴蜀这样的千乘之国都已尽归为我郡县,则西方之事说是暂告一段落也未为不可了。左右既辑,则当图远,吾闻王业莫孰志在偏安,乃自是以往,东面定有四海就是今后秦国的国策,对此希望二位能够有所重视。寡人莅国日浅,于秦可以说至今为止都还寸功未立,忝在大位却要面对这样的现实,寡人于心何甘。就寡人本意而言,服从之前提到的战略转向,倾注全力给予东方以重创,这就是近期寡人所想要达到的目标。而说到东方,六国自是不必再提,他们是东方的核心,代表着所谓的诸夏。但是就算是这六个国家,仅就其存亡的意义而言与周比起来也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根本就微不足道。所以说到重创山东,下甲三川,抚有二周,这会是比于战场上战胜六国都还要意义重大的事情,毕竟周作为天下的共主,曾经代表过一代王朝,新王朝的继位者不会对这样的国家视而不见。总之大致就是这样,近期内寡人想要出巡聘问于周,以便威迩服远,让山东明白所谓天命所归,其指为谁。二位都是寡人的股肱之臣,对此有何看法,可但讲无妨。”
横扫六国,威服二周,就历史意义而言这两件事情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前者更具实质意义,而后者则更具象征性,都寓示着朝代更替,是里程碑一样的节点。所以对于志在天下的秦武王来说于周展示武力会是一次很好的宣扬秦国的机会,它可以让秦在成为天下事实上的统治者之前,先成为天下最具象征性的统治者。
武王此言一出,樗里疾随即就面露难色道:“王欲下甲三川,威服二周,但洛阳以西为韩宜阳,不先拿下此城,恐怕王就到不了洛阳。”
武王点头,并道:“所欲与二位商量的正是这件事情。宜阳兵粮足备,城高池深,韩相公仲珉以为岩邑。韩与秦接壤,而宜阳与秦则更可谓是近在咫尺,所以这些年来公仲珉对于加强宜阳的守备可以说是不遗余力。宜阳是韩专门为秦准备的要塞,只要此城还在,山东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秦就应该呆在函谷关里。以一处要塞给自己壮胆,寡人对于打击这样的人并非不感兴趣。怎么样?二位谁愿意挥师伐韩,替我拿下宜阳!”
对此,樗里疾的回答是:“宜阳牵扯甚众,不只是秦与韩国之间的事情,故在臣看来图之宜徐,不宜疾。”
樗里疾一生显贵,所以考虑起问题来也就不会怎么急功近利,而更多的会依据事实,说一些中肯的话。当然你也可以说他这就叫做没追求,不愿承担风险,就像秦武王对他的看法一样。
秦武王是志在进取的君王,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怯懦。拥有秦这样强大的国力都还在畏首畏尾,想把事情做的万无一失,这在秦武王看来根本就是不可理喻。山东并不傻,与之交战秦武王早就做好了克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准备,反正消耗来消耗去,最终获胜的肯定会是实力更为雄厚的秦国。这就是秦武王的打算,与樗里疾不同,他看重的并非只是一场战役的胜败,而更多的是想要通过战争持续不断地与山东进行互耗,直到将对方拖垮。
也就是说在秦武王手下任仕,急功近利才是明智之举,倚仗着秦那强大的国力,主动得去发起挑衅,主动得去展开侵略,秦武王需要的是这样的人,而不是那些淡泊名利,处处求稳的所谓智能之士。
说到这里,在急功近利的水面上,涟漪过后,最先露出头角的如果不是甘茂,就不会有第二个人。作为羁旅之臣,甘茂从一个楚国的无名小卒一路混上了秦国的左丞相,或许已经位极人臣了,但这样的身份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与樗里疾不同,无论何时对于秦国来说他都只是个外人,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建功立业便成了甘茂唯一的出路,假如他还想要在左丞相这个位置上继续混下去的话。
秦武王言欲拔宜阳,樗里疾反对,二人正沉默间,甘茂于一侧说道:“宜阳牵扯虽众,也不过楚,魏而已,拒之以辞说,贿之以厚利,则二国也未必就愿意与秦一战,及是时,我然后挥师伐韩,宜阳或可得也。”
王称善,遂假茂以斧钺,命其伐韩,茂拜受。
对此樗里疾虽然心怀不满,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遂只好忍气吞声得先由着甘茂,以图日后。
先伐韩之日,茂往之魏,数陈利害,请魏襄王协助伐韩。
昔张仪连横,受影响最深的就是魏国,所以魏与秦的关系在这一时期总体来说还算是不错的,且秦魏伐韩,这并非是没有先例的事情,乃甘茂一说,魏襄王就答应了下来。反正就魏而言,要想做到于战场上有所斩获就不得不考虑一下食人牙秽,跟着秦这样的国家混。
魏国的事情处理完了之后,甘茂就回到了秦国,将至息壤,王亲劳之。
秦武王为甘茂进酒,茂既接过酒喝了,王遂问道:“如今可以伐韩了吧?”
甘茂以闻,稍显遗憾地摇了摇头道:“犹未也。”
王不解,问:“其楚之故与?”
则曰:“其王之故也。”
“何哉?”王问。
则对曰:“昔乐羊为魏伐中山,中山既拔,乐羊往见文侯,自伐其功,有矜容。文侯乃示之以书一箧,悉与乐羊过目。这些书都是魏群臣所进,用以毁谤乐羊的。克翦一国,乐羊的功劳不可谓不大,也正因为如此,嫉妒他的人才会比比皆是,假如魏文侯听信了谗言,罢免了乐羊,则魏拿下中山这件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乐羊也不会有机会在文侯面前居功自傲。考虑到这些,乐羊那真的是汗出如浆,遂一改之前的态度,再拜谓文侯道:‘克翦中山,盖以君之故也,臣也何能为。’事情如今也是这样。宜阳岩邑,要拿下此城并不容易,假如中途受挫,左右进谗,王能于事后示臣以书一箧当然最好,其如不能,则就算臣愿意举兵伐韩,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甘茂是个自卑情结相当严重的人,随时随地都在提防着自己的地位可能不保。这就像在公司里上班的有些员工一样,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甚至连加班费都可以不要。这虽然有些可悲,但对于有些公司来说却是一件好事,当然对如今的秦国来说也同样,秦武王需要的也正是甘茂这种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甚至连加班费都可以不要的人。
为了表示自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王随后谓甘茂道:“公其安之。左右进谗,吾弗闻辄可。且事后示公以书一箧不如请与公盟!”
既王出此言,茂遂与武王共举血酒,宣誓为盟,称宜阳之事,不拔不休,且就算左右进谗,誓不代将,示相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