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滨意识到苏菲是有感而发,而她请他出来,绝不仅仅是为了看戏。果然,苏菲把谈话转入了正题。她准备和道格拉斯离婚,想征求陆滨的意见,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离异会不会对琼的心灵造成伤害。归根到底,琼是中国人,陆滨当然比苏菲更了解中国人。陆滨深知“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中国古训,可如果去问一个拜佛的人,他会说拆庙或许比拆婚更残酷。世间哪有绝对的对与错?关键是从谁的角度来评判。苏菲需要他的道德支持,这让他暗自得意起来。他说,琼虽在中国出生,但接受的是加拿大的文化和教育,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许比苏菲想象的要大得多,再说他怎么可能比苏菲更了解琼呢?琼是苏菲一手养大的。
当道格拉斯收到苏菲的律师寄给他的正式离婚文件时,他惊跳了起来。他以为苏菲把他拒之门外,只是还没从愤怒中解脱,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想念他,但他的愿望显然落空了。他立即打车来到家门口,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苏菲。她并没有请他进门,而是抱着双臂站到门廊上。她不客气地说:“你以后来我家,得事先预约,不可以这样闯来!”他叫道:“我想要一个说法!”
苏菲回敬道:“离婚是最明白不过的说法!”
“为什么全世界的女人都能宽恕我,你却不能?”他皱着眉头问。极少有人对他说“不”,他拒绝接受这样的结局,何况苏菲当年对他那么迷恋,迷恋到可以放弃她的一切。
她居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像从草原上吹过来的风,毫无遮拦,“对于没受过伤害的女人,宽恕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站在河边和跌落在水里,感觉能一样吗?”她早已从愤怒中解脱,陷入的是对他的绝望。苏菲答应让他来搬属于他的东西,不过要等一个月之后,她不无凄楚地说:“这多年来我们留下来很多东西,要把它们分清楚,是一项大工程。我需要拿出所有的耐心来。”
他也难过起来,说:“你总得让我看看女儿吧,她,不是你一个人的。”
苏菲说:“她现在不在家,以后你只要预约,可以来看她。”
道格拉斯无奈地点点头。他转过身,看到出租车司机居然还在等自己,就咬咬牙,上车离开了。
苏菲让琼保留道格拉斯的姓,并允许他探视琼。他同意把房子留给苏菲和琼,他知道即使上法庭,法官也会把房子判给她们,何必还去受那份罪?他一想到法庭两个字,心里先烦了。不久,美国密歇根州的一家冰球队聘他当经纪人。他欣然接受,很快就办好了工作许可。
启程那天,他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只在粉丝们替他开的博客上留了一句话:多伦多,我还会回来的!
圣诞节前夕,乐园社区服务中心的大楼装修完工了。大楼的设计简洁、时尚,一条通道贯穿南北,通道上的天花板是玻璃的,使楼内采光充足。通道两边是不同的社区服务组织的办公室,另外还有会议厅、电脑室、图书馆、餐厅、健身房、儿童房……蓝图上的线条变成了实体,而实体比蓝图更美好。
陆滨在通道上踱来踱去,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因为装修工程实施顺利,他得到了许多赞美,并被社区服务中心聘为物业部经理。他进驻新办公室,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李先生送他的《桃花潭水》仿制画挂到了窗户对面的墙上。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画上的风景几乎灵动,把他的思绪带入一种别样的境界中。
服务中心向周围的居民敞开了大门,使许多承受各种精神折磨的人,有了投诉、寻求帮助的去处。陆滨推荐了王如菊到服务中心的自助餐厅当收银员。自从现代公司倒闭后,王如菊打过一些零工,但不稳定。拥有一份全职工作,并享受医疗保险,是她真心盼望的。陆滨一直和王如菊保持联系,虽不曾向她许诺,但一旦有了机会就立即帮助她。从某种角度讲,他仍欠她一笔人情债,但他慢慢地,却执著地一点点偿还。
陆滨和邱霜取消了分居,在新锦市合买了一幢5年新的镇屋。镇屋虽然只有两层楼,100平方米的居住面积,但他们和北北很满意。对比原来住的公寓,一家三口拥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还有了一间正规的厨房。厨房里经常飘散出中餐的香气。那久违了的香气不经意地营造着温馨,浸润陆滨的一度枯寂的心。
安河精神健康中心的年会,首次启用了社区服务中心的新会议厅。健康中心邀请了将近300位客人,包括工作人员、精神病患者和他们的亲朋好友,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在年会上,除了例常的工作总结、文艺演出,还有一项保留节目,即精神病患者的讲演。北北,作为长期受益于精神健康中心的患者,抗击精神病的勇士之一,受邀演讲。邱霜原本不同意北北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患有精神疾病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可北北坚持参与。精神疾病像传说中的怪兽,越是回避,它就会变得越可怕。他勇敢面对了,希望能唤起更多人的勇气。他甚至还邀请了理查、卓悦、苏菲、琼、丽贝卡出席。
陆滨和邱霜走进会场后,环顾四周,看到许多“特殊”的人:精神病患者们。有人行动迟缓,有人甚至坐在轮椅上,正经历精神和身体双重病症的折磨,但他们互相问候、握手、拥抱,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陆滨注意到在场的人,包括工作人员,没有人穿什么名牌,或者戴昂贵的首饰。在这里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似乎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心境,是彼此的关怀;在这里没有傲慢和做作,只有谦逊和本色。他置身于一个不同的世界里,陌生,却亲切。多年前他在安河精神健康中心工作时,一心想逃离,想生活在正常人中间,最好是穿着讲究的白皮肤白领的中间。他没料到自己在走了一段漫长的路之后,回到了从前的环境中,竟油然产生了归属感。
年会的主持人安迪穿一套郑重的黑西装,看上去年轻了几岁。在演讲开始前,他说:“在很多年里,我们对精神病患者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歧视,现在到了正视、理解、尊重他们的时候了。在加拿大,每5个人中就会有1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遇到精神健康问题,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你的亲属、邻居、同事、朋友都可能正在承受精神疾病的煎熬。其中少数勇士与精神疾病抗争,并且愿意与大家分享他们抗争的经历。”第一位演讲者是一位年近六十岁的女播音员,她半生忍受忧郁症困扰,但终于走出低谷;第二位演讲者是一位患精神病女孩的父亲,汇报他多年研究精神病的成果。北北是最后一位演讲者。
北北走到台上,把麦克风挪近了些。在灯光下他的脸色比平素更苍白些。他面对台下众多听众,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用手握紧了麦克风。
陆滨替北北捏了一把汗。北北即将与这个世界分享的,是隐私的情感和难言的病症,是脆弱和疯狂,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换成了自己,他大概永远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袒露心扉。北北这个单薄的敏感的男孩长大了,在生活的路上如履薄冰般行进,但毕竟开始直面人生。他这个当父亲的,还有多少奢求呢?坐在陆滨身旁的邱霜,等不及北北开口,泪先涌了出来。她梦想过儿子的辉煌,比如作为著名医生在国际医学大会上讲演,或者作为金牌律师在法庭上替无辜者辩护,而他坐在台上讲述抗争精神疾病的体验,从不曾出现在她的想象中。多年来梦想象压在她背上的石碾,使她举步维艰,现在她终于甩掉了它,向命运妥协,却是真挚的正面意义的妥协。归根结底,他是她的血肉,他的安宁和幸福比他的成功更重要。
北北说:“几年前,我自杀未遂,在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醒来,第一眼看到了我爸爸。我至今找不到语言形容他当时的眼神,在英语中没有,在汉语中也没有,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他的眼神让我终生难忘……”在二十几分钟内,北北讲述了他幼年时的出走、少年时的种种疯狂举动,还有他对艺术的热爱。他把在场的几百人听众,领入了他的内心世界,陌生甚至怪异的,似乎只在科幻电影中才存在的世界,但那里也有热带的植物,绽放的花朵,还有一片清澈的莲花湖……他还说:“精神病患者的生命也是一场旅行,不过比普通人的更艰难,但只要我们多得到一些理解和关爱,我们就会多一份健康和喜悦。”听众们拿起餐桌上的纸巾,轻轻擦拭感动的泪珠……北北接着感谢了给予过他关怀和扶持的人,还幽默了一句,“就像所有奥斯卡获奖者发表演说一样,这个致谢名单比手臂还要长,包括安迪、卓悦……而最重要的是我的爸妈,”他的声音哽咽了,“在这些年里,他们牵着我的手,走过了生活中最黑暗的隧道……”
北北走下演讲台。听众们先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他报以热烈的掌声。陆滨和邱霜几乎踉跄地迎上前去,百感交集地紧紧地拥抱北北。安迪、卓悦、理查、苏菲、琼还有丽贝卡不约而同地走过去,伸出手簇拥陆家三口,随后更多的人涌过去,像一群充满向往的鱼游向美丽的珊瑚礁,把整个会场变成了温情的海洋……
陆滨流着男儿泪,在邱霜和北北耳边轻轻地说:“今天,是我们家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