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轮皓月照得大地透亮。虎军走在山道上双腿发颤。风不大,可不知什么原因,树叶却哗哗的响得厉害,仿佛树林子里藏着无数鬼魅,正用她们隐形的双手摇晃着树枝。偶尔响起一两声夜鸟的咕哝,听上去充满阴谋。最奇怪的是身后总像有人跟着,他留意到自己的脚步响过以后总是有另外的脚步声响起。他知道那是回音,但他还是禁不住害怕,几次想回头去看。这时奶奶的话就会在他耳边冷不丁地响起。
我们两边的肩头上各有一盏驱鬼辟邪的灯,走夜路时不要回头太猛,不然会吹熄那两盏灯的。灯要是熄了鬼怪就会上身,到时轻者生病,重者被鬼附体,害了性命……
虎军八岁前和奶奶共住一床,奶奶嘴碎,爱讲闲话和故事。奶奶的故事中有一大半是鬼故事,吓得他晚上不敢起夜,十岁了还会尿床。八岁起他开始跟爷爷睡。爷爷从来不讲故事,他一碰枕头就打呼噜,雷似的碾得他耳朵生痛。开头几天他歇不落店(睡不着),习惯以后倒觉得爷爷的呼噜好比妈妈的催眠曲,能让他心安。爷爷奶奶知道他胆小怕黑,厅堂里的小灯从来不关,这样他夜半小解就不会害怕了。虎军特别痛恨自己夜晚的这份胆怯,在想象中无数次地用各种恐怖事件考验过自己。他想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勇敢者,只有这样长大以后才能当上威名赫赫的将军—这是他的人生理想。他才不愿意成为爸爸那样的土财主呢!在他看来,那是没出息的。所以他今天才会斗胆踏上这条小道,到苗竹窝的乱坟岗打个转。他要挑战自我!
然而,他还是怕得不行,心怦怦乱跳,腿肚子转筋手发软,随时想张口尖叫或拔腿狂奔。尽管月亮很皓,连地上的小草都照得分明,可虎军还是揿亮了手电筒。手电筒的亮光非常刺目,蓦然射出时月色像是受了伤,轻微地颤抖了两下。虎军似乎瞥见一个人影消失在前方的弯道处。他吃了一惊,飞快地关掉手电,灵巧地闪到旁边,一只手捂住怦怦跳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脑中宛如有无数石子在敲击,耳中嗡嗡作响,眼面前金花蓬蓬开。如果不是害怕传说中肩头上的那两盏灯会被猛然转身掀起的气流吹熄,他肯定打转飞脚往回跑了。
前面走着的是鬼还是人?
最初的恐惧过后,好奇心占了上风。虎军决定跟过去看个究竟。再说他还真不能这样打道回府,远的理想不去说,他这样回去多多他们会笑话他的!他可不能成为别人的笑柄!
虎军这样给自己打着气,力气渐渐回到了身上,他发挥自己以往练太空舞时练出来的“轻功”,踮起脚尖一路小跑地跟过去,转了两个弯后他终于发现前头走路的是一个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的细鬼。
难道多多他们抄近路过来想吓我?不对,多多比他矮半个头呢!那、那人怎么这么眼熟?啊呀!
虎军一拍脑袋,噼里啪啦地跑起来。前头那人听见声音吃惊地停下,连声喝问:谁呀?哪个?虎、虎军!
大吃一惊的苦娃愣怔地站在那儿,任由虎军的拳头捶打。
这么晚你上山干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虎军把原委说了一遍,苦娃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
难怪我在你家外头学了那么久的雕子叫你没动静呢!原来你到小满家去了。你们怎么不喊我去啊?
尽管知道自己去不了,苦娃还是有一种被遗忘的酸楚。
我本来想去叫你的,后来在路上碰见多多他们就忘记了。再说叫了你你也来不了,你不是要管你奶奶吗?哎,你上山干什么呀?
虎军看着苦娃那张俊秀的脸,心里有隐隐的嫉妒。苦娃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但他长得好。苦娃没钱买书没时间看书,可他功课好。苦娃长大以后不想当将军只想当厨师,胆子却天生比较大,虎军感到自己被他比下去了。此刻他盯着苦娃,希望他有个非上山不可的理由,否则他心理不平衡。
刚才我奶奶身上起了碗那么大的风疱,痒得在床上打滚,她说苗竹窝那儿的大枫树上有一种寄生草,用那种药草熬水洗了就会好。
苦娃抬头望了望隐在月影中的苗竹窝,拉着虎军就要走。
苦娃,今天的事儿,你不要告诉多多、南瓜他们,不然他们会以为我特意找你做伴的!
放心,我没闲心和他们嚼舌头。
苦娃现在支撑起了半个家,他的确没空打乱哇。虎军有些同情他。也许是月色太皎洁,也许是深山太寂静,他们小声说话也能引起阵阵回声。这回声和时有时无的林涛混合成一种莫名的恐惧,渐渐地爬上了他们的心头。他们不敢多说话,而是默默地走着。
后面有人!
忽然间,虎军附在苦娃的耳边悄悄地说。苦娃回头仔细观察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哪有人啊?他的话没说完,虎军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拽着他惊慌地隐进了路旁的灌木丛中。风越来越大了,树枝摇晃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涛,浪涛中传来了“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
虎军和苦娃抬头互相看着,两人的手不知何时紧紧地绞在了一起,真的有人在朝他们走来,而且是一伙,这时候结伴到苗竹窝来的,只可能是……
虎军和苦娃异口同声地小声说了三个字:红豆杉!
大约两个月前,县里来了一伙人,带着省林业厅的专家在半天云山转悠了好几天。他们的中饭是在德富叔家里吃的,事后德富叔很高兴地告诉大家说苗竹窝旁边的山坡上发现了一片宝贵的红豆杉树,这种树跟恐龙一样古老,非常稀少,具有良好的药用价值,据说能治疗和预防癌症。当时德富叔希望县里的人不要将这件事捅出去。
现在的人太贪心,弄得大家都晓得了我们还怎么去保护?
德富叔的考虑是对的。前几年半天云村周围的山上栖息了许多白鹭,县电视台的人进行报道后从各地赶来看鸟的人很多。他们不守规矩,有的挖树根做根雕,有的偷着打鸟,打不着就下毒饵、布天网,害得那段时间不但白鹭成批死伤,村民们的鸡鸭也遭了殃。后来那些白鹭不知什么缘故不来了,用十五婆的话来讲就是那些看鸟的人心黑,犯了杀戒,菩萨生气了,让鸟儿改道到更好心的人那儿去落脚了。
咔嚓、咔嚓、咔嚓!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虎军收回了野马般的思绪。这时一个喉音粗重的男声说红豆杉做的碗在日本很好销,一只碗能卖好几万块日元。
这算什么呀?现在我们中国人比日本人还有钱,北京深圳那些大老板钱多得用屋子装。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活不长。他们要是死了那么多钱留给谁呀?所以什么能保健他们用什么。
一个清亮的嗓子说道。
哎,听讲这次就是深圳大老板订的货。我们多砍两棵。一个听上去有些童稚的声音让虎军和苦娃吃了一惊,那是小牛哥在说话!
不要嚼舌头了,我们这次就砍一棵,速战速决,不要贪多。
说话间小牛他们已经从虎军、苦娃身边走过去了。等他们拐过一道山湾后,虎军和苦娃这才从灌木丛中钻出。
怎么办?我奶奶还等着用药水洗身呢!
苦娃无奈地看了看小牛他们一伙消失的方向。
虎军想到今后自己要当将军,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锻炼机会。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苦娃往回走,他要回去把消息告诉给德富叔。
嗯。不过,要是大家发现小牛哥也在里面怎么办?
苦娃和小牛、阿媚玩得好,去年小牛还送了两双旧球鞋、两条旧牛仔裤给他,他当然得念着他了。虎军尽管既害怕又着急,却仍不忘打趣他。
你是怕阿媚姐晓得后不嫁给你吧?
去去去,我讲的是真的。如果村里人发现小牛偷树,那他们以后肯定不准他到村里来找我们玩了。
虎军想想也是。这段时间还多亏小牛和阿媚,要不是有他们带着,要身份证登记的网吧虎军和苦娃、多多一伙人全进不去。网吧太有意思了,难怪里头有那么多人玩通宵!想到网吧和游戏,虎军和苦娃决定保护小牛。他们飞快地跑回小满家,虎军先找到手机给小牛发了条信息,让他失望的是前天打雷损坏了移动机站,信息发送失败。原本昏昏欲睡的梦圆、小满、多多和南瓜闻讯后兴奋得又蹦又跳的,乖乖地听从虎军的调度,分头去各家各户报信了。
一定要多喊几个男的啊!
梦圆说完眨巴起了眼睛,觉得自己特傻。这天是初九,不少回乡过年的打工仔初六七就动身走了。眼下留在村里的青壮年男人总共不超过十个!这没有的东西能喊出来吗?
我们又不是去打架,只是赶他们走,女的也可以去的。菊花婶婶可比五个男的加起来还厉害!
小满这样说不知是褒还是贬,反正这会儿也没人听她讲话,大家哄地四散而去,不多久静谧的半天云村就鸡鸣狗吠、人影幢幢。得信后的德富有些吃惊,他想打电话给镇里的林业公安分局,可座机电话打不通,估计要么是飞哥他们把电话线剪断了,要么是电路也给前天的雷打坏了。
虎军、苦娃,你们晓得那是些什么人吗?有没有认得的?
德富表扬过他们后弯下身子严肃地问道。虎军和苦娃连连摇头,德富拍了拍他们的脑袋,说没关系,等我们到那儿就晓得他们是何方妖魔鬼怪了。然后吩咐各位只拿手电,不准打火把,现在天干物燥,万一风吹落下几颗火星可不得了。
德富把自己的手电塞到万有公手里。转眼看见金斗爷背了把鸟铳,他赶忙摆手让金斗爷收起来,说现在政府不让用了。
金斗爷不肯,他说不带鸟铳别人不怕,老家伙就得有东西傍身才行。
德富知道他晓得分寸,再讲下去就没意思了,于是一约手,半天云村的二十几号人马便融入了溶溶的月色中。这支由老弱妇孺组成的队伍行军速度出乎意料的快,一刻多钟就赶到了苗竹窝。苦娃瞅了瞅不远处那棵大枫树,脸上隐隐有焦灼之色。
我奶奶半夜会起床拉尿,她不晓得我出来了,到时她会急的。苦娃惦着奶奶,悄声地对虎军说。虎军正要安慰他,德富“嘘”了一声,让大家把电筒灭了,放轻手脚,悄悄地往红豆杉林子包抄过去。
不能打架。阿庚伯那边已经派人骑摩托到墟上报案了,大家放落心!
德富像电影里的美国佬一样做了个手势,老头老太们的动作越发迟缓起来。虎军领着的这帮小鬼头倒走得比兔子还快,不一会儿他们就爬到了长满红豆杉的南坡。
砰、砰、砰!
砍树的声音在这样的静夜里显得特别响亮,每一下都似一个受伤的人在嘶喊,听得人心里发麻。虎军正在隐约的月色里寻找小牛,突然十几束雪亮的光柱射向树林,随即响起噼里啪啦的砰砰声。回头一看,原来菊花婶婶她们在铁皮桶里放炮子呢,她们敢情是在学红军啊!苦娃险些笑出声来了。上春他从虎军那儿借了本红军的故事集,上头就讲到这种麻痹敌人的战术!
偷伐的人你们听着,我们是梨花乡林业公安分局的干警,你们赶快住手!
手电光中,一些偷伐者夺路而逃,几个胆大的还在继续挥斧,金斗爷对着天空放了一铳,这下他们怕了,拿着斧头一个劲地往山下窜。德富和几个青壮年追了一段路,结果却空手返回。
那些鬼人全跑光了!便宜了他们!德富心有不甘,他掀起衣角边擦汗边气喘吁吁地说。
德富啊,跑了好!不跑我们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能半夜到这里来偷的人肯定是附近的人,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万一得罪他们了容易吃亏。
万有公不喝酒时胆子偏小。他刚才一直缩在最后,还把拼命往前闯的多多给拉住了。
让他们去,你等等。
万有公这话让多多害臊。他甩开爷爷的手,三步并两步奔到了德富身边。德富拿手电照着红豆杉林,上上下下地察看了好一阵,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还好没来得及砍倒。不过这棵只怕活不了。
德富伸手在一棵红豆杉树的刀口上比画着,口吻很是惋惜。虎军和苦娃一直担心有人会看见小牛,还好他们跑得快,谁也没看清砍树的是帮什么人。
金斗爷,你的鸟铳借给我。我怕他们不死心,还会回头。我和有仁、文牯、斌牯留在这里,你们大家回去吧。
德富不愧当过兵,主意拿得很快。
德富啊,你们守得了今夜明朝,能守365天?
菊花婶婶看到自己的丈夫被留下了,心中不太情愿,不由泼起了冷水。
等林业公安分局的人来了再说吧。今晚先这样。虎军,苦娃,今天你们立了大功,改天奖你们两本书!
德富的声音在山里引起了阵阵回音,“两本书”、“两本书”这几个字像是四处乱飞的小鸟,到处在扑腾!
我喜欢书!苦娃高兴地咧嘴笑了。月光下他的牙齿贝壳一样闪着银光,黑黢黢的眸子里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电筒光,虎军大方地表示,如果德富真的送书过来,他的那份转送给苦娃。苦娃的嘴巴咧得更大了,两排整齐的牙齿让门牙排列不齐的虎军自惭形秽。
哦哟,我要去掰枫树上的草。
苦娃跳跃着冲向苗竹窝。
等一等,我也过去。
虎军追了两步突然打住了脚,因为旁边的多多、南瓜、梦圆、小满正不以为然地打量着他。虎军豪气顿生。
你们不用看,我改天晚上再去苗竹窝掰笋。
一定要在下雨的晚上。梦圆说。
最好天上在打雷,轰、咔嚓,要好响的雷。多多说。
还要有闪电,青白色的,像白骨精的爪子在给天挠痒,嘶,嘶,嘶!
小满用手比画出闪电的样子。虎军瞪着他们,正打算说几句狠话,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的南瓜突然推了小满一把,尖呼着:“鬼来了!”“鬼来了!”
梦美、小满尖叫着没命地往前跑去,身后传来虎军、多多、南瓜放肆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