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军走在暗黢黢的村道上,听见身后传来妈妈隐约的喊声,他有些后悔自己走前没有把碗里那两只鸡腿拿走。自从那次瞒着苦娃偷了他奶奶的鸡后,虎军一直觉得自己欠了他的情。苦娃的父母在广州开水店,生意不好做,加上大前年生了三胞胎儿子,已经五年没有回来过年了。他们倒是寄了十几张孩子的照片回来,孩子们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村里人说那是苦娃奶奶天天求神拜佛积了德,老天终于开眼了,送了三朵白花①给她。这一带的人迷信神汉神婆,只要不顺心,多半会到后山的观音庙中烧香求签。苦娃奶奶长年吃斋,经常带着苦娃到庙里去帮工。虎军无聊,也跟着去了两趟。去年秋天他陪苦娃和他奶奶到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苦娃奶奶指着自己的额头高兴地说:你们看看,我是不是新长了两根黑头发?菩萨托梦给我,说苦娃的爸妈要发大财了,我那三个孙子以后都会做大官、发大财。菩萨还说啊,苦娃长大了会当将军。我呢,要返老还童喽!
苦娃奶奶那次笑得好开心,这是虎军第一次看见她那么高兴。尽管苦娃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他平常很少去苦娃家,因为苦娃的奶奶脸永远黑得像锅底,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有时离他家还有几十米远就能听到苦娃奶奶的骂声,好像她干瘦的身子里藏着一个大气泵似的,骂起人来底气十足。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天被苦娃奶奶的笑脸给迷住了。原来苦娃奶奶笑起来也是蛮可亲的咧!
苦娃,你在哪里?还不赶快回来!
虎军正胡思乱想着,一阵骂声随着山风荡过来,他疑惑地停脚四周望了望。心想大年夜苦娃难道也和自己一样跑出来了吗?这也太巧了吧?苦娃可懂事了,对奶奶非常孝顺,虽然他奶奶老是骂他,可苦娃从不顶嘴。平常放了学还会帮奶奶煮饭炒菜,他炒的菜很好吃,苦娃说他初中一毕业就去学厨师,到时去广州打工,他能挣钱了,父母也就不会赶他走了。按理说这个大年夜他应该在家帮奶奶做事啊!
虎军想不出苦娃和奶奶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今晚跑出来不可。要不他也和自己一样,生他爸爸妈妈的气?苦娃的父母生三胞胎弟弟以前一年还会寄两千多块钱回家,可自从生了三胞胎以后,用苦娃奶奶的话来说,他们苦得“多多跌”,自己糊口都不够,苦娃就扔给他奶奶抚养了。好在苦娃奶奶身体还好,种菜喂猪养鸡的,加上把田租给了同村的大壮,能得一些口粮。苦娃脑筋也活络,经常从镇上的烟草加工厂取烟叶回来,课余时间将烟叶摸顺压平后一斤能得一毛五分钱,苦娃和奶奶一个月能摸十四五块钱,两人的日子这才撑下来。苦娃身上也因此终日漾着烟草味,好像他是个老烟客似的。唐春晓老师起先以为他偷着抽烟,有一次在课堂上批评了他,苦娃委屈得流了眼泪。唐春晓后来知道情况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他道歉,苦娃心里这才舒坦了一些。
苦娃,老师批评错了,你要老师怎么补偿你?课后唐春晓真心诚意地问苦娃,苦娃想了想,说,唐老师,我有半年没吃过肉了。我想吃肉。
当时虎军就站在唐春晓身旁,他看见唐春晓的眼圈红了。第二天,唐春晓送了两斤猪肉到苦娃家,把他乐得跟什么似的。虎军家经常有肉吃,他体会不了苦娃的“柴”。苦娃昨天高兴地说大年夜他奶奶会宰一只三斤多重的大公鸡,就两个人吃!苦娃当时说这话时口里流着涎,心花怒放的样子。虎军觉得他就算生父母的气也没有理由放弃这顿美味,除非发生了特别的事情。
虎军一边猜着,一边小跑着往苦娃家赶去。他转过一道小河湾,正要岔上通往苦娃家的小路时,突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浑身的汗毛立时炸起,心想这个大年夜真是活见鬼了,自己跑出来不说,苦娃也没在家,眼下还有人哭得跟个怨鬼似的,村子里的人到底怎么啦?
小满,你别哭了,晚上哭会惹犯①的。大年夜这样哭多不吉利啊!
话音未落,两个黑影从树丛中闪出来,虎军兴奋地朝他俩扑过去:
苦娃,原来你在这儿呀!小满你怎么啦?
虎军掏出爸爸给他的新年礼物,一款摩托罗拉的手机,赶忙揿亮了按钮。炽白的荧光中他看见披头散发的小满哭得眼如烂桃,一旁的苦娃手中抓着一只大鸡腿,满脸的不平与同情。
她妈妈谈恋爱了,那男的要小满妈妈留在他家过年,小满妈妈就让小满回家。
小满还在抽鼻子,苦娃只好代她说。苦娃平常很懂礼貌,以往说到小满妈妈总是称之为“彩画婶婶”。现在一口一个“小满妈妈”,明显是对彩画婶婶有意见。
啊,有这种事儿?小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虎军满脑子都是问号,同时觉得现在的大人都疯了。小满爸爸出车祸去世以前,彩画婶婶多好的一个人哪,脾气好,人又勤快,对小满宝贝得不得了,但自从五年前成了寡妇、到省城南昌打工后,她整个人就变了。从前的彩画婶婶人虽然像名字一样好看,衣裳却穿得素净,脸上也是自家的眉毛眼睛嘴唇,可在省城待了两年再回来,那张脸变得不像爹妈给的,黑的太黑、红的太红,还整日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有一年她夏天回来,虎军还看见了她的奶沟。最让村里人受不了的是她把头发染成了黄色,打着卷,玉米穗一样披下来,好像她的脸见不得人,必须遮着挡着似的。再就是她身上擦的香水太浓,只要她在哪个地方站久一点,那地方的蚊子苍蝇肯定都给熏死了。她的声音也从往日的银铃变成了糖串子声,黏糊糊、软塌塌地糊在耳朵上,捂得人半天听不清。
村里有些人说彩画婶婶在城里做“鸡”,她们讲这话时眼神里含着鄙夷,平日见了总是穿得簇新的小满也没什么好声气。小满曾经在虎军和苦娃面前咒骂过那些翻撩嘴的妇娘人。小满骂起人来可厉害了,轻轻的一句话从她舌间吐出,细白的牙齿就会在人名上咬下一条深沟。
虎军,你讲我妈的良心是不是给那个男人偷吃了?她五年只在家里过过一次年,这次好不容易接我到省城了,我还没住到十天,她就鬼迷心窍,出一千块钱包车把我送回了这个狗屁地方。你晓得我是什么时间回来的吧?今天上午哎,大年三十了,她狠得下这个心!我大伯和菊花婶见到我时眼睛差点像跳棋一样跳出来了。他们听说我妈给了包车司机一千块钱脸黑得像锅底,菊花婶一直在骂我妈,说她瞎了双眼,给司机那么多钱,一年付给她的钱还不到五千,还要管我的吃住学习,菊花婶说她以后不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回家住,所以,所以—
彩画婶婶走后,小满寄住在她大伯有仁家里。有仁大伯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生活不好,小满在她家老挨骂。以前讲到菊花婶不待见她时她更多的是气愤,不像现在这么伤心。
我,我怀疑—
小满哽咽地说到这儿,忽然压低嗓子,表情神秘地看着苦娃:苦娃,我怀疑我和你一样,是爸妈买来的!
什么?你说我是买来的?哪个跟你哇的?
苦娃猛地扭住了小满的胳膊,声音好像陡然吹胀的气球,只要手指轻轻戳过就会破一个大洞,喷射出怒气来。
虎军揿断了手机的照明,四野立即恢复成混沌的黑暗,他不想看苦娃气急败坏的模样。再怎么说今晚还是大年夜嘛,上村已经有人在放爆竹和烟花了。爆竹声欢腾热闹,仿佛大山在拍巴掌嬉戏。烟花炸开前的呼啸在虎军听来像一个人疼痛时凄厉的嘶喊,那一朵朵短暂而绚烂的烟花也就洇出浓浓的寂寞来。
我妈讲你不是你爸妈生的,那时候他们不会生孩子,花两千块钱买的你,让你帮着开怀,引崽俚来。
小满眼皮肿胀,肯定没看见苦娃惊怒的表情。她满不在乎地转述着彩画婶婶的话。苦娃鼻子里哼了声,说你妈就会讲鬼话。我要是买来的,上次生病我妈还会卖牛给我治?你不记得了,前年我下河搞水差点浸死,我奶晓得后哭得眼睛都快出血了。
是呵,苦娃的妈妈好疼他的,每年都会给他寄衣服鞋子,不是亲生的哪有这么好?
虎军给苦娃帮着腔,疑云却笼罩了他的脑海,因为他突然想起奶奶和爷爷也曾嘀咕过这件事。他本想告诉苦娃的,后来却忘了。
小满,下次你妈回来了告诉我,我要她当面讲清楚!
苦娃的声音里带上了恼意,如果是白天,可以看见他额角的青筋像蚯蚓似的在轻轻地跳动。
好啊,你自己去问。反正我不是我妈生的。哼,我不理她了。哎呀,我肚子饿了,苦娃,你刚才拿的那只鸡腿呢?
一想到饿,小满立马恢复了她原有的活泼。苦娃转着身子找了半日,虎军扑哧一笑,心想这两人都是憨包,自己尽管细嚼慢咽,可到底还是有声音的,他们怎么就听不见?可以肯定苦娃刚才气蒙了,不然怎么会连自己手里的鸡腿被抽走了也不晓得?他正得意着,小满回过神来,一掌拍在他肩上,气愤地喊起来:虎军,你个好吃鬼,吃独食要烂舌头的!
哎哎,今晚是大年夜,不能骂人哦!哎呀,真好吃!
虎军嚼巴着嘴唇猴他们。苦娃突然奇怪地“嘘”了一声,说快听听,谁的肚子响成这样,敲鼓一样呐!
三人不吭声了,静谧中果然听见几句悠长的鸣声,好似秋虫的吟哦。小满失声先笑起来,接着虎军也咧嘴乐了。苦娃报复性地说:小满的肚子里住了打鼓佬啊!笑死人。
小满才不在乎呢,她笑得更欢了,一边笑一边说,还是这里好玩,省城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妈早出晚归,就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有时下楼走一走也没有伙伴玩,烦死了。老实讲,她不赶我我还想回来呢!
虎军嗤了一声,你别说大话了,你要真想回来,刚才哭出一个那么大的猪尿泡干什么?
我想回来跟我妈赶我回来,那可不一样。我妈只想讨好那个死胖子,她根本不管我乐不乐意她去那个胖子家过年。你晓得啵,那个胖子娶过三个老婆,有四个卵鬼。我妈过去就是给他们当保姆的!
小满越说越气,满腹委屈挤得声音尖利刺耳。
苦娃忽然叹了口气,要虎军和小满猜猜,如果他真的是买来的,这会儿他的亲生爸妈会不会想他。
咦,你相信小满的话了?上次她还说我爸是玉皇大帝呐。你别信她的话,她们妹子人的舌头会开花,再说你就是买来的,这会儿你亲爸亲妈也不晓得你在这里。
虎军说着扭头看了看自家的房子,只见门楼前的那盏灯贼眼一般亮着,反衬出周遭浓浓的黑暗。他不晓得年夜饭收席了没有。想到今晚与那些好吃的东西无缘,心中不免难过,同时更怪爸妈不把自己当回事,自己跑了就跑了,他们也不来找我,这叫什么爸妈呀?
哎,听说梦圆的爸爸回来了,还给她们买了新衣服、新书包。虎军、小满,你看见她没?
苦娃不再想那个让他苦恼的问题了,眼前闪出梦圆的笑脸来。他和梦圆要好,今晚这种特殊的聚会缺了梦圆让他有些记挂。
没看见。哎,我们今天就这样过年啊?苦娃,到你家去吃鸡好不好?
虎军惦着那顿饭和苦娃奶奶的那只鸡,咽口水的声音非常响亮。
小满立即大声地叫好,拽着苦娃催他快走。
正在这时,几点闪烁的灯光飞速地往桥头汇拢,同时伴随着急切的呼唤。三人正想着是不是要躲时,秀芬、菊花婶和苦娃奶奶已经围了上来。
小满,你再这样我可管不了你,让你妈把你接到城里去。她不有本事吗?菊花婶的声音因为愤怒而粗壮成一把镰刀,大喇喇地将夜色割出了一道口子。苦娃的奶奶听不过去了,轻声地劝着菊花婶:
菊花,你就别再讲她了,今天是大年夜呀!接着口风一变,连声让苦娃跟自己回去,然后拉了苦娃就走。
秀芬一直安静地看着虎军,这时才伸手搂住虎军的肩,柔声地让他回去吃饭,因为大家都还在等他。
细鬼们的喉管立即像坠满谷粒的禾秆,在这言语的激雨和年夜饭的诱惑中虚弱地倒伏了。三个小小的身影在桥头兵分几路,跟着各自的家长默默地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