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超事件”对唐春晓的感情来说是个挺大的打击。因为从那之后,唐春晓对王主任的那份心倏地淡了,她不相信一个出了事不问青红皂白、一味护自己孩子短的人会是个公正、富有爱心的人。王主任大约也很后悔自己那天的表现,陆续给她发了几条半是解释、半是表白的信息。见唐春晓没怎么回,也就不再和她联系了。
有关唐春晓要嫁给王主任、离开半天云教学点的流言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梦圆这些天很苦恼。她不知道天是不是像妈妈以前讲的那样,漏了底,哗哗地倾泻着暴雨。她家的房子还是爷爷手上建的瓦房,爷爷、奶奶过世了多年,瓦房也老得不像样了,尽管以前检过漏,可这些天的雨太大,屋瓦被风雨掀出了几处缝隙,到处漏水。梦圆在床上、桌上放了木桶和脸盆接水,发出持续的叮咚声。梦美人小不知愁,高兴地说这声音好听。梦圆愁得睡不着觉,连夜把床板架在了前年新盖的柴蓬间里。柴蓬间的屋顶是塑料板盖的,雨打在上头像雷声,震得梦圆心烦意乱。
第二天一早她搬来楼梯,带着从屋角找出的几摞瓦爬上了高高的屋顶。她家的房子屋瓦上布满了腐烂的落叶,好像老人脸上长的黄斑。有的地方还长着高高的杂草,看上去非常破败。梦圆小心翼翼地拔去杂草,移好瓦,再用新瓦盖住缝隙,然后让梦美送来了半桶水。她非常聪明,上屋之前早就看好了位置,但她怕不准确,就用葫瓢舀上半勺水浇下去。如果漏水了,梦美就会跑出来,梦圆便一片一片地把瓦扣在缝隙上。忙碌了一个早上,屋顶的漏终于被她“检”好了。梦圆高兴得坐在屋脊上唱起了歌。她忘了这时已经快到上学的时间,所以当虎军和苦娃在下面惊讶地喊她时,她吃了一惊。
梦圆,你发癫啊?小心掉下来!
苦娃的嗔怪中带着关心,梦圆朝他招了招手,算是感谢。虎军没正行地吹了声口哨,飞身就要往楼梯上爬,被梦美拦住了。我们家的屋顶快烂了,你上去我姐姐会掉下来的。还有,你们一起欺负了我姐姐,我姐姐和我不想理你们!
心直口快的梦美一屁股坐在楼梯上。虎军有些扫兴。本想和梦美抬几句杠,可苦娃怕迟到,老催着他走,虎军只好压制住那份上房揭瓦的冲动,不情愿地去了学校。从那天起,虎军对梦圆多了一份敬佩。
她会检漏,好厉害!
在学校里,虎军时不时指着梦圆的背影这样说,梦圆由此名声大噪。由于连日来多次迟到,唐春晓批评了她好几回,梦圆不急也不躁,这种平静让唐春晓多少有些恼火,因为梦圆已经连续两个礼拜没有交家庭作业了。别看唐春晓课堂纪律不是很严,对作业却抓得很紧,只要有人欠作业她就罚人上台唱歌、做体操给大家看。听上去这比罚站好,可实施了一段后大家觉得这样更窘,就都不敢不交作业了。大家本以为她这次要重罚梦圆,哪知唐春晓找梦圆谈了一次话后居然免掉了对她的惩罚。
梦圆同学家里有特殊情况,下不为例吧!
唐春晓这样当堂宣布时心情有些沉重。谈话时梦圆说她爸爸已经四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原因是老板犯了法,给抓进了班房,现在工作不好找,爸爸自己吃饭都成问题。梦圆怕存折上那点儿钱不够用,这几个礼拜六、礼拜天她到墟上卖菜去了,所以没做作业。
下课以后我要忙着给菜浇水、施肥,还要洗衣服、挑水、做饭、喂鸡。对了,唐老师,等我的鸡下了蛋,我请你吃水蒸蛋,可好吃了!
懂事的梦圆像成人一样考虑着生计,她的这番话勾起了唐春晓的幼时记忆,她眼圈一红,险些流下了眼泪。
梦圆,改天老师帮你浇菜喂鸡,你抽空做作业!
不用了,唐老师,我会做作业的。
梦圆走时笑了一下,那微皱的眉头和苦涩的笑容让唐春晓心里一揪。想了想,她给德富拨了个电话。德富说他还在县城,正等着和投资商签板材加工厂的合同。
德富哥,托管中心还办不办啊?
唐春晓的怒气月亮一样升起来,明晃晃地挂在舌尖上。
我已经向县里要到了三千块钱,你可以先把房间布置一下,回来我还你钱。好了,就这么说,我这还有事。
德富匆匆挂了电话。唐春晓发了一会儿呆,总觉得那三千块钱没法办事。虽说阿庚伯和芋头婆的房子够新够大,不需要再粉刷,但总不能让老人贴了房子再贴桌椅床什么的。前些日子唐春晓征求过一些家长的意见,他们支持学校和村里共同创办托管中心,可也明确表示没有钱,再者也不希望把家什搬过去,就是同意也没什么东西可搬。别看半天云人建的新房都弄得色彩绚丽、样式新颖,打开房门里边大都空空荡荡。乡里人打工不易,建房子都是牙缝里挤下的钱,新家什的钱他们得慢慢地攒。所以托管中心真要办起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那些卧房用具。从过年时动议到五月份,村委会开过几次会号召村民们捐资捐物,德富、阿庚伯、唐春晓各捐了五百,有仁伯、金斗爷各捐了两百块,其他人毫无动静。有人建议再给王有财打个电话,让他捐点儿钱,可话刚出口就被阿庚伯否了。
人家修了路捐了小学的房子,这点儿小事还要他来,我们这些人也太没出息了,开不了口!
一席话讲得大家不敢吭声。德富、唐春晓只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去筹措。
通过王雨超这件事,唐春晓看到了孩子们有些阴冷的内心,她希望托管中心早日办起来,这样有人捂一捂,孩子们受冻的心也许会暖和些?想到这里,她有了动力,开始给几个有点门路的同学打电话,拜托他们有机会的时候为这些孩子们出点力。同学们答应得很好,但她知道这只是场面上的应酬,其实就是婉拒,做不得指望,便有些沮丧。想来想去,似乎只有王主任能帮上忙。可上次多多、虎军给他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她也因为王主任不顾一切的护犊行为失去了对他的好感,两人已经断了联系。现在为这件事情再去求他,尽管出发点很大公无私,人家会怎么看?但除了他,唐春晓再也不认识别的领导了。就这么犹豫来犹豫去,唐春晓终于还是拨了两次他的电话号码,可每次还未接通就挂掉了。最后她一咬牙,决定放弃他,转而逐户上门拜访村人,动员他们每户捐出两块木板。
不要多,就两块木板,旧的也行。我有个同学的哥哥会做木匠,到时请他来做些床和桌椅,再用德富募来的钱买被子床单和一部电话机,托管中心就可以开张了。
半天云村有多少户人家,这段话唐春晓就说了多少遍。有的老人家耳背,一遍不够还得说两遍三遍,到最后唐春晓已经成了条件反射,自己想来都有些好笑。没想到的是村里人还挺支持她,当晚就有十几户人家把木板送到了学校操场上。第三天头上,一百多块木板整齐地码在一间空教室里。第四天上午,木匠开始做桌椅床凳。等一周后德富陪着客商从县城回来时,唐春晓已经在村人的帮助下把托管中心布置起来了。德富推门一看,只见两间房内各摆了六张双人木架床,上面是全新的被褥,房门上还贴着写有“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的红纸,窗户玻璃上贴着大红的剪纸图案,屋顶上粘挂着纸折的小灯笼和小星星。这些手工可费了唐春晓不少心思。寝室楼下的大客厅里摆着一张乒乓球桌,靠墙十几把凳子,这是阿庚伯的创意,既可以当会议室又可以当活动室,一举两得。
到时我给细鬼们搬台电视过来。吃完饭他们可以到这里看看电视。
阿庚伯的腿年后疼得厉害,现在说话的声音不如当初洪亮。但看得出他很开心。芋头婆这几天忙着和唐春晓一起打扫、布置房间,累得脸色疲惫,毛芋皮似的头发更卷了,皮筋根本绑不妥当,看上去像漫画里的卡通人物。
德富,以后有卵鬼的声音我们就不孤单了。唉,什么养儿养女,到头来都飞走了,我们还不是木匠拉坏锯—吱咕吱(自顾自)。
芋头婆年前到省城儿子家去了一趟,感觉不自由,住了半个月就回到了乡下。但她又实在想念儿孙,多次打电话要孙儿奋飞回乡下过寒假。谁知孙子一句话就堵了她的嘴:我不去半天云,到处都是牛屎,好臭!
所以现在芋头婆只要一提起儿女,口吻就有些幽怨。
是哦,芋头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你和阿庚伯的身体好,对儿孙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德富因为顺利签下了板材加工厂的合同,神情中有难抑的兴奋。和阿庚伯、芋头婆谈了会儿家常,又问了下唐春晓托管中心开支的事,德富的话题就绕到板材加工厂去了。他表扬菊花婶为村民做了件好事。
我们后面那栋校舍租给刘老板,一年可以得一万二千多块钱。按户分,一家也能得好几百。大家的木材也不必往县里运了,省了运输费,可以多挣些钱。再有呢,板材加工厂还可以为村里提供就业的机会。现在省里不是提倡要抓项目吗?我们这个项目就是********说的抓手,有了它可以带动我们半天云村的经济发展。
德富的好口才这时派上了用场。一席话下来,听者无不欢欣鼓舞。不过唐春晓后来提的一个问题却让大家的喜悦变成了担忧。唐春晓说:
德富哥,板材加工厂放在教室后面恐怕不妥当吧?到时锯木材的声音会影响学生听课的。
德富一愣,几秒后他挠起了头皮,这个问题显然没在他的考虑之中。
是啊,到时不要说听课,讲课都成问题,整天要扯着嗓子喊,没几天就喊哑了嗓子,到时可别变成了哑巴。
芋头婆仿佛听见了那刺耳的电锯声,眉间皱出了好几个“川”字。
这个,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德富谈一个项目不容易,总不能因为这些事儿就把项目给推了吗?德富,你定个时间给托管中心剪个彩。对联、牌子和红绸子我都备好了,就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阿庚伯到底是老支书,他这番话说得原本有些尴尬的德富脸上又有了开心的笑容。
嗯,我看就明天吧。正好是星期六,同学们都有空。春晓,你看行吗?
德富扭头问唐春晓,也许是担心电锯声会干扰孩子们学习,唐春晓的情绪有些低落。
好哇,我去通知大家。德富哥,刚才说的事儿你可别忘了,到时问下老板,要是噪声太大,你得考虑考虑。
行,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没有照办?记得拿买东西的发票来报。不报我可就买酒喝了啊!
德富说罢拍了唐春晓的肩一下,唐春晓小时候在德富家住的时间比较长,在他面前经常会耍小孩子脾气。只见她咬住嘴唇,在德富的脑壳上轻轻敲了几下,笑道,你要是忘了我的事儿,我给你吃爆炒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