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哥侧脸盯了他一眼。南瓜被他的眼神冰得打了个寒噤，忙改口说：我，我什么酒都不能喝。
飞哥没理他，认真地问虎军和多多是不是好朋友？虎军点了点头。飞哥又问苦娃和南瓜，多多是不是他们的好朋友？
苦娃和南瓜异口同声地说：是。
飞哥摸着下巴上那绺修得很整齐的胡子，吩咐板凳带他们去见见多多。
这时化着浓妆，打扮得簇新的阿媚袅袅婷婷地走过来。
飞哥，什么时候开席啊？
她说着像根藤似的缠在飞哥身上。一个在院坪上忙碌的中年妇女把手中的菜板一掼，恶声恶气地踢了旁边的那条花狗一脚，大声骂道：死狗，没长骨头啊，就晓得牛皮糖一样的粘人！
阿媚推开飞哥正要应战，飞哥一把将她拽回自己腿上。
阿媚，她除了骂两句闲话还敢怎么样？好歹我是她结发的老公，今天为你请酒，人家发点气也应该啊！
听到这里虎军他们终于明白了，那指桑骂槐的女人是飞哥的原配老婆。飞哥这时才发现几个小家伙在凝神谛听，忙推了板凳一把，让他带细鬼们去看多多。
飞哥家前后有两栋房子，都是三层楼的洋房，一看就晓得是有钱人盖的。听讲飞哥除宰猪厂以外还开了稀土矿，家中有四辆车，手下养了一帮人，跟很多当官的都拜了把兄弟。飞哥每次能喝二斤酒，喝醉了酒就跳以前的忠字舞，还喜欢乱吼一气，这是他最好的醉态。要是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喝醉了酒，飞哥的家人和手下那可就倒霉了。因为他会拎着那把十几斤重、能一刀将猪拦腰砍断的大刀满世界追人，如果哪个倒霉蛋被他追上了，他会大喝一声，举刀猛地劈下。当然，在刀将要砍及人身时，他会神奇地收手，然后看着那个吓得已然呆滞甚或涕泪交流的人狂笑不已。醒后别人若问他失手了怎么办，飞哥一定会鼓着双布满红丝的大眼，不耐烦地说他不可能失手，就算失手也没什么了不起，赔他一条命就是了。
这样一来飞哥的名声越来越响，加上他一会儿开屠宰厂，一会儿办工厂，过段时间又开始搞矿，仿佛千手如来，让人目不暇接。等众人再来细谈飞哥时，发现他早已不是原先那个充人谈资的混混飞哥了！
所以，墟上的人家若是孩子考不上好学堂，做父母的会拿飞哥来宽慰自己：怕什么呀？人家飞哥还不是只读了小学四年级。人家念字只念半边，“料”字认作了“科”，这有什么关系？照样成为了千万富翁！
令人想不通的是千万富翁飞哥却隔三岔五地在墟上的菜市场卖猪肉。他砍猪肉眼水极准，客人说要买一斤一两，他砍下的肉放在秤上误差不会超过五钱，而且常常一边挥刀砍肉一边接听电话、布置“工作”；有时摊边上围了好几个人，有手下也有客户，那种情形甚为有趣，乡人把这当戏看，常有人过来围观。这样的一个飞哥，在乡人口中自然不亚于戏文中的主角，对虎军、苦娃这些卵鬼来说更是有着神秘、非凡的吸引力。这次能意外地来到飞哥家喝不是喜酒的喜酒，着实让他们兴奋了片刻。可当板凳把他们带到后面那栋三层楼房的底楼右首第一间房时，那份做客的喜悦立马烟消云散。只见多多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窗边，左脸颊上隆起五道粗如竹鞭的指痕，嘴角的血丝已经干涸，眼睑的乌青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多多，你好像熊猫。
南瓜不合时宜的幽默换来了虎军的一脚踢。南瓜知错地咧嘴躲在了一边。这时多多哇地大哭起来。板凳吼他一句，他的哭声立时变为委屈的抽泣。
板凳，你们怎么把他打成这样？他犯了什么法？
一贯斯文的苦娃这时蓦地愤怒起来。他梗着脖子质问板凳。板凳好奇地看了眼苦娃，喜爱地摸了他的脑袋一把，说人公仔，你得问你朋友，看他晓不晓得自家犯了什格法。
说罢笑嘻嘻地看着多多。多多扁嘴抽泣着，目光哀哀地轮番落在虎军和苦娃身上。
板凳大哥，多多已经把钱还给了飞哥，你赶快把他放了，到时我们好给你打下手。
虎军许是看多了香港警匪片的缘故，此时说起话来颇有些江湖气。不知是这稚嫩的江湖做派打动了板凳，还是他突然发了善心，总之板凳给多多松了绑。多多妹仔似的蹲在地上大哭，瘦小的窄肩不断地抖动，好似在打摆子一般。苦娃要过去劝解，被虎军一把拦住了。
多多，起来！我们男子牯要敢作敢当。你起来啊！
虎军的这种“英雄气概”无疑赢得了板凳的尊重。板凳递了根烟给他。虎军毫不犹豫地将烟叼在嘴上，板凳看他动作老练，口里“嗬”了一句，尔后便揿着打火机，帮他把烟点着了。多多抽泣着走到苦娃身边，细心的苦娃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多多也不嫌弃，狠命地揩起脸来。
小牛哥最多能吐六个烟圈。看我的！
虎军近段时间瞒着爷爷奶奶在房间练习吐烟圈，一个多月下来初见成效。他现在能吐两个烟圈了。银白的烟圈叠套在一起，看上去好似半空中浮着的一对手铐。
你是老角子了，不错嘛！
板凳拍了拍虎军，口气中很是欣赏。
这时狗屎堆从外头晃晃悠悠地摆进来，说是要教他们手艺。少年们梗着脖子不理他。狗屎堆把两个钱包塞进板凳的衣兜，然后他手搭衣衫地走过去，迎面撞了板凳一下，板凳身上的钱包就到了他手里。少年们好奇极了，狗屎堆趁机在他们身上轮流做试验。每次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两个被少年们死死护住的钱包偷了回去。
呀，邪门了，你这手怎么弄的？
虎军惊讶地掰开他的手来看，狗屎堆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然后向他们讲解行窃的要领，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这可是我吃饭的本事，要不是飞哥，你们给多少钱我也不会教的。哎，走，到板凳那儿领任务去。
狗屎堆这话让虎军、苦娃、多多、南瓜面面相觑。
领什么任务？老板？
苦娃总是彬彬有礼。他这声“老板”喊得板凳很高兴。
咦，你们这个小兄弟欠了我们的钱和人情，你们得帮着还！不还他走不了的。
板凳指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多多说。
那我们怎么还？
南瓜憨憨地问。板凳上下扫了他一眼，讥讽地说拿钱还！
可我们没钱！南瓜涨红了脸，同时下意识地捂住了上衣口袋。口袋里藏着五块钱，这是他上次赴墟时捡的，他谁也没告诉。这五块钱就像冬天时的火笼，让他无比温暖。
没有钱你们去变钱啊！偷抢骗讨，怎么都行，只要能搞钱。明白不？
肯定是南瓜的憨相激发了板凳的童心，他重重地在南瓜圆嘟嘟的脸上弹了几下，疼得南瓜龇牙咧嘴。
这个，这个我们得商量一下。
苦娃扯着虎军走到旁边，多多、南瓜想跟过去，却被板凳猛地喝住：商量个鬼啊！赶快到墟上去啊！
大哥，那条狗值一百多块呢！
苦娃还想再争取一下。板凳不耐烦地骂他脑子进水、眼里长虫了？你懂不懂事？一条狗能抵三千七百块钱！？板凳说罢愤愤地弹了多多的脑门一指头。
老板，我是冤枉的。多多的辩解惹得板凳踢了他一脚。
你这个时候还肉烂嘴不烂啊？快滚出去！
这时飞哥家的酒宴准备得差不多了。前院华灯初放、人声鼎沸，板凳有些着急，他怕错过那些美味佳肴。空气中浓烈的菜香勾动了少年们肚中的馋虫，他们咽着口水被板凳赶到了墟街上。
一出门，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虎军。虎军这次也没辙了。
我们不能去偷钱，更不能去抢钱。我们得赶快逃跑。
虎军说这后半句话时，南瓜前后左右地指了指。原来四周都有飞哥的人。那都是些彪形大汉，眼神中有股暴戾之气。
虎军想不出别的办法，挠挠头，让南瓜回家从他妈寄来的钱中取几千块出来。南瓜一听，脑瓜摇得像货郎手中的拨浪鼓，连说不可能，因为他奶奶早把存折烧了。
这更不可能！你奶奶和钱又没有仇，她烧存折干什么？肯定是怕你会乱用钱呗！
苦娃从鼻子里哼了声，他不怎么喜欢南瓜，南瓜太爱撒谎了！
我没骗你们，我奶奶上回当我的面把存折烧了！
南瓜被人冤枉，情绪很激动。见大家仍不相信自己，他生气地吼道：
反正我奶奶把存折烧了，信不信由你！再说了，就是有这钱我也不能拿出来，这钱得多多出。是他欠了飞哥的钱，我又没欠！
别看南瓜算术不好，这方面总是拎得很清，他这种“拎得清”常常招来一片白眼，今天也不例外。
小气包子！多多嘟哝了两句，见大家看着自己，他有些窘迫。
我，这个，我怎么跟我爸妈讲呢？他们要是晓得我动了飞哥的钱，肯定会剥了我的皮的！
这个好办，你就说你骑自行车，不小心撞到了人，要赔人家医药费。
虎军眼珠一转，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大家正高兴间，板凳、大胡子、狗屎堆逼过来，让他们赶快动手，否则要他们的好看！
钻进人群后虎军悄悄地做了个“溜”的手势，众人心领神会，泥鳅般地钻动着，不一会儿就把板凳和大胡子、狗屎堆甩在了身后。他们拼命地跑着，十几分钟后终于来到了西门桥。哪知板凳、狗屎堆和大胡子早已守候在桥头，正凶狠地盯着他们。
小老短们，跑得还蛮快啊！你们是不是也学多多，敬酒不吃吃罚酒哇？
看样子板凳是他们的头，他一开腔，狗屎堆、大胡子也跟着帮腔。他们边说边围上来，虎军使了个眼色，四人齐声大喊“救命”。路人好奇地围拢来，问他们怎么回事。虎军朝桥两端努了努嘴，说那几个人想逼我们做小偷！
路人听了这话后并没有上前帮忙，反而“哄”地散去，仿佛一群受了惊吓的乌蝇。
救命—！救命！他们不让我们过桥啊！
虎军和苦娃的声音响遏行云，路人们突然加快步伐，纷闪而过。那些行到桥头的人见这边有事，纷纷改道。不一会儿，桥上只剩下他们和飞哥的手下。
喊啊，你们怎么不喊了？
大胡子的声音软适、和善，脸上也带着笑，但他攥紧的拳头却咯咯作响。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回去！
虎军命令大家往回返。憨包南瓜却不干了。
我要回去，我奶奶今天让我浇菜，不完成任务的话她会让我连吃一个礼拜的盐菜的！
犟头犟脑的南瓜想过桥，大胡子一拳把南瓜打倒在地，随即用脚踩住他背，限令虎军他们半小时以后带着东西到飞哥家领人！
虎军、苦娃、多多对视一眼，打起飞脚跑回了墟街。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飞哥家后院的柿子树下。那儿临时加了张小矮桌，板凳、狗屎堆陪着虎军他们四个，脸上的笑容像刚采来的蜜一样甜。
多多手脚快，是干这行的料。那包里有一千三百七十九块钱呐！多多，介绍一下经验，你是怎么得手的？
狗屎堆好像一个发现了天才的伯乐，口气里有掩不住的欣喜与赏识。多多的脸倏地涨红得像爿猴子屁股，他嗫嚅着说不晓得。
我的天呀，多多一出手就捞了只大钱包，多干几票，以后肯定把你给盖了！
板凳惊奇地啧啧着。狗屎堆的脸仿佛一块泼了水的火子，倏地黯淡下来。
他狠劲地扯去一根鼻毛，龇着黄板牙对虎军说：
虎军，你不行，弄了半天才拿了二圈冬瓜。苦娃也是笨蛋，拿根毛竹有屁用？南瓜拿的那只猪蹄髈还不错，称了一下，有九斤九两，抵得上一百块钱了。
狗屎堆对他们的“战绩”作了番点评，四个小鬼没吭声。多多拼命地吃着菜，一边频频举杯向狗屎堆和板凳敬酒。
多多，你疯掉了？等下醉了哪个背你归屋？
虎军试图制止他。多多猛地把酒碗一掼，得意地告诉大家他下个月要转到梨花墟中心小学读书，晚上就住在飞哥家。
啊？虎军、苦娃和南瓜的嘴因为惊讶变成了大大的O型。
飞哥什么时候跟你讲的？苦娃问道。
这还用问？肯定是他刚才交钱包给飞哥的时候喽！祝贺你偷包成功！
虎军歪起嘴敬多多的酒。多多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一仰脖把酒灌进了肚。
苦娃，你怎么不敬我酒啊？多多睁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喷着酒气问苦娃。苦娃眉头一皱，捂着肚子说他上个礼拜一直吃芋头粉，肚子胀气，喝了酒只怕要打屁。
哼，我晓得你在撒谎。你其实不想敬我酒，因为你嫌我偷了钱包看不起我，对不对？
多多失控地嘶喊起来。南瓜见状赶忙当和事佬。他的脸刚才在桥上摔破了一块皮，看上去仿佛新鲜的南瓜被人用刀划了一个口子。他端起满满一碗水酒站在多多和苦娃中间，笑眯眯地给多多敬酒。多多在这之前已经被促狭的板凳和狗屎堆灌了两碗酒，有些醉醺醺的。他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大口地把酒喝了，然后探身抄起那半盘菜，拿起筷子快速地往口里扒去。
多多，你没吃过东西啊？丢我们的脸！
虎军和苦娃不约而同地讲他，多多才懒得理呢，他嘶哈嘶哈地吃着，极其享受的样子。南瓜也学多多的样，端起一盘辣子鸡丁狂吃。
他们只怕是饿痨鬼投胎变的！
板凳和狗屎堆好笑地看着他们俩，正嘀咕间，大胡子喊他们去给飞哥和阿媚敬酒。他们俩离桌后虎军立刻拉着意犹未尽的南瓜和还在赌气的多多，一路小跑地往前院走去。在前后院交界的月洞门口，他们碰见了喝得醉醺醺的小牛。
你、你们要去哪儿？回去？飞哥，飞哥同意了吗？
小牛肯定灌了不少马尿，舌头胀得拐不过弯来。苦娃机灵地说已经和飞哥打过招呼了，小牛便在他脑门上“咚”地弹了一下。
那、那好，你、你们回去。
虎军一声呼哨，几个少年便一溜烟地穿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酒气熏天的前院，推开半掩的院门，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