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军刚走到梦圆家前头的那口塘边,就听见梦圆家笑闹一片,接着有个葫勺从门里丢出来,不一会儿又有只竹篮给扔到了院坪上。虎军进门时迎面飞来一块木片,好在他机灵,一侧身躲了过去。
哈哈,算你眼水准,躲过去了!
穿得簇新、头上扎满了绸结和发饰的小满嬉笑着从厅堂里扑出来,一把吊在了虎军脖子上。虎军龇牙咧嘴地大叫起来: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小满抬起画得浓黑的眉,瞪着描得熊猫似的眼,撅着涂得血红的嘴唇不高兴地说你才是妖怪呢!
这时又有几个人从厅堂里涌出来看热闹。
虎军,新年快乐!圆头圆脑、胖嘟嘟的南瓜尖声喊道。
虎军,快来打牌。我奶奶帮我算了,我这几天手运很好。
瘦小、精灵的多多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牌。
虎军没空理他俩,眼珠子定在他们身后的两个人身上。
小牛哥!阿媚姐,你们来这里过年了!
他冲着其中一对十六七岁年纪、身材高挑、五官很相似的兄妹俩高叫起来。
是啊,虎军,我想让你给我掏鸟蛋吃哩。
阿媚揪着他的耳朵说。
阿媚穿了件薄薄的白羽绒衫,拉链卡在腰肢上,里面的大红紧身衣像是少了一点布料,领子低得露出了她深深的乳沟。阿媚长得很漂亮,但她金黄色的卷发和脸上红红绿绿的涂料,还有耳朵上一溜十来个耳环,掩盖了她本来好看的面目,让她看上去像游戏里的女妖。
虎军,你大年初一给我们拜年也不带点东西来啊?
说话的小牛和阿媚是双胞胎,比阿媚早一分钟出来,所以当了哥哥。他长得牛高马大,剃着光头,脖子上、手腕上各文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又穿了一身黑,看上去像电影里的打手。如果他打扮不这么怪,虎军猜梦圆和小满会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很帅,吸烟的样子更酷,眼睛微眯,长长的腿一抖一抖的,头高傲地仰起,被一圈黑胡子包围着的嘴巴噘起个圆圈,然后他头上就开始冒出一串环环相扣的烟圈,最多时可以吐到五环,小牛说他这是奥运会烟圈。
不好意思,我不晓得你们到这儿来过年了,就,就没带东西。
虎军说着拿眼睛到处找梦圆和梦美两姐妹,小满很聪明地猜到了他的心思。她凑过来,用一种神秘、同情的口吻说:
火发叔一早包车赶回广东去了。是真的,不骗你!她们两个躺在床上哭了好久,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她们睡着了。
小满刚才肯定吃了糖,说话时喷出浓浓的甜味。虎军看着已经坐回厅堂桌上正和多多、南瓜在玩纸牌的小牛哥和阿媚姐,表情相当奇怪。
你舅舅、舅妈又没回家过年?
虎军问这话时心里做好了随时闪人的准备,因为小满脾气娇蛮,一句话不合她的心思就会朝人脸上吐口水。小牛和阿媚是小满舅舅、舅妈的孩子,住在梨花墟。小满平时的自信一半来源于自己的长相,另一半来源于在上海做事的舅舅、舅妈。听讲她舅舅、舅妈在墟上、县城各买了一套店面,在上海也有房子,他们对小牛和阿媚非常大方,用小满的话来说,就是“用钱买得和舅舅、舅妈亲”。
他们一个月要用好几千块钱!我小牛哥天天住在游戏厅里。阿媚姐也不住爷爷奶奶家。她小时候就和同学租房子住在外头,很好玩的!
小满很羡慕小牛和阿媚那种无人管束又有钱花的生活,讲起他们的事情时眉飞色舞,小嘴张得大大的,好像小牛和阿媚是两颗巨大、能发出炫目神采的大金牙!但这一年多来小满没怎么提他们,后来虎军听说小牛进了半年的少管所,阿媚也从县中辍了学,天天在梨花墟上闲逛,后来跑到省城去了,小满的舅舅、舅妈专程回来过一次,先是托人把小牛提前从少管所弄了出来,然后两口子在省城转悠了半个月,总算是把阿媚姐带回了梨花墟。
我舅舅、舅妈现在每月给我小牛哥两千块,给我阿媚姐两千块钱,随他们花销,哇噻,他们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
小满总是这样问东答西,头脑里像是少了一根筋。不过虎军已经习惯了,从小满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中他已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她的舅舅、舅妈今年真的没回家过年!小满的舅舅、舅妈在这一带蛮有名,他们1989年出去打工,到2009年的二十年间,只回来过了七个年。小牛和阿媚十一到十四岁间一次也没见过父母,因为那时他们的父母刚开了间餐馆,忙得前脚打后脚,又被人骗了钱,欠了一身债,眼里和心中只有铜锣那么大的“钱”字,根本顾不上他们。那时小满的爸爸还在,所以彩画婶把他们兄妹俩接到半天云村住了半年,所以他俩才和虎军这帮细鬼这么熟悉。
想到将要远行的父母,虎军对小牛和阿媚不由多了几分亲近。
小满,我爸妈下午就要走,等他们走了我请你们去墟上的游戏厅玩!
虎军本来是想问一下小满昨天晚上吃了什么好东西的,可他的脑子被那个“绝招”搅得打转转,这会儿自然顾不上。他说着跳过门槛,在小牛边上站了一会儿,忽然间掏出一百块钱拍在桌上。他还没开口,阿媚就嗲声嗲气地说:
虎军,有事求姐姐啦?
阿媚小时候功课很好,教过她的老师都说她脑子好使,现在看来这话没说错,她一下就猜出了虎军的心思。出乎虎军意外的是,她居然把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阿媚,这是我请大家帮忙做事的钱,不是给你的!
虎军在家横冲直撞惯了,他大声地嚷嚷起来。阿媚白了他一眼,从红艳得如同伤口的嘴里吐出粒瓜子壳,娇娇地“哟”了一句。
虎军,你爸挣了那么多钱,都买宝马了,还不给你三千五千的?你也好意思,这年头请大家干活就这么丁点儿钱,谁去啊?
虎军伸手就去胳肢她,阿媚最怕痒,以前每次一胳肢她,她总是立马投降。可这次不灵了,她痒得浑身乱颤也不肯松手。
阿媚,拿人家小孩子的钱像什么话!妈前天给寄你过年的四千块钱就用光了?
小牛看不下去了,他把牌一放,拍着桌子大声吼道。阿媚又吐了粒瓜子皮儿出来,尖声地说钱她已经买衣服花掉了。小牛恼火地等了她一句,阿媚不高兴了:
怎么的?就许你去按摩店,我就不能买东西?
阿媚这话好像一根棍子捅在了马蜂窝上,小牛跳过去要揍阿媚,阿媚尖叫着四处躲藏,虎军生怕他俩打起来,赶紧向小满求援,让她赶快去劝劝他们,因为他有事情和大家说。
小满尽管只有十二岁,却很机灵。等小牛和阿媚吵到大门外去了,她朝虎军一摆脑袋,领着虎军和多多、南瓜来到厢房那儿,透过一个破墙洞往外看,只见小牛和阿媚正笑嘻嘻地在坪上分钱。
我的钱他们就这样分了?虎军咽不下这口气,可想想自己才十二岁,小牛、阿媚十六岁,比自己高大半个头,他只有自认倒霉了。
他们老这样儿的!小满见怪不怪地道。
虎军,总算有人为我报仇了!哈哈!
一旁的多多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虎军在半天云是孩子头,平常他可没少欺负多多、苦娃、南瓜、小满和梦圆。现在看到有人整治虎军,不但多多和南瓜高兴,就连小满也有些开心。
你反正有钱,那一百块钱不算什么。哎,虎军,你到底要我们干什么呀?
胖乎乎的南瓜话不多,人却很好奇。当他有什么不懂和疑问时,那双细长的眼睛就开始灵活地转动起来,话也像丰收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嘴上。
我爸妈今天下午要走,我想这样……
这可不行!到时我奶奶会打断我的腿!虎军话还没讲完,南瓜的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多多也不肯干,因为他爷爷和虎军的爷爷一样好酒,不同的是虎军的爷爷喝了酒才打人骂人,多多爷爷的脾气却是醒着和醉时一样臭,动不动就骂他打他。唯一觉得好玩的是小满,她眨巴着涂了睫毛膏硬得像笋干的睫毛,兴奋地说:
哎呀,太有意思了!那样全村人都会来看我们的,我们不就成了明星吗?多多、南瓜,很好玩的,我们去吧!
谁知一贯贪玩的多多和南瓜却还是拒绝。虎军忙从口袋中掏出三张五十元的新钞票,炫耀地抖动着。
你们谁去我给谁五十块钱,和小牛哥、阿媚姐一样多!
我去!虎军的话音还没落地,小满就跳起来抢走了一张钞票。多多皱眉看着旁边的南瓜,南瓜也看着他。多多肯定想要这份报酬,他爸妈在深圳打工,老板过年躲债主去了,他们没有结到工钱,回不了家,爷爷奶奶只给了他十五块钱压岁钱。这花花绿绿的钞票立马吸引了他的目光。
我去!
我也去!
多多的手刚伸出去,南瓜的手也伸了过来,转眼间虎军的手就空了。虎军刚要说话,小牛和阿媚笑哈哈地走到他身边,小牛开玩笑地去掏他的口袋,虎军身子一扭,黑亮的眼珠子警惕地闪动着。
小牛哥,你不会是想抢我的钱吧?
小牛脸一觍,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什么死脑筋,这样想我啊?你到镇上打听打听,我李小牛可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名声好得很。
虎军,他专劫你这种富,济他自己那种贫,别信他的狗屁话。
听阿媚那话,好像刚才从桌上强行拿走那一百块钱的是小牛而不是她,虎军朝她扮了个怪脸,正想抽身开溜,小牛正儿八经地板起了脸。
虎军,我李小牛是男子汉,说话算数。既然得了你的钱,你要我办什么事就尽管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五分钟你不讲我就到麻田村找赖宝他们骑摩托去了啊!
虎军晓得小牛在镇上很有名,听讲经常和赖宝一伙人在电线杆下赌扑克、赌象棋,赢了不少钱。小牛以前很斯文,现在特爱打架,上次他打架还捅伤了一个人,为这才进的少管所。在村里小牛、阿媚和彩画婶一样名声不好,大人们都不喜欢他们。但小牛、阿媚对他们这些小毛头还不错。年前苦娃到墟上替奶奶买药,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被人偷了,苦娃心疼得站在药店门口流泪,正好小牛从那儿过。小牛问清情况后,二话不说就掏了一百块钱给他,而且言明了是送给他的。谁知苦娃买药回来后告诉奶奶,老人家不但不说小牛好,反而说小牛是贼头,不肯吃苦娃买的药。还逼着苦娃当天去还钱,气得苦娃和奶奶怄了好几天的气。这事传出后,小牛在半天云村的细鬼中突然有了威信。只要讲起他,细鬼们都讲他好。这会儿虎军也一样,虽然他还记着刚才小牛和阿媚抢分自己那一百块钱的事儿,可一想到小牛对苦娃的义气和他的能力,虎军马上觉得自己捂口袋的行为是卑鄙的。他松开手,信赖地看着小牛。小牛立即将目光从他的口袋移到了他脸上,高兴地揪了他一把:你这人,小鬼精。快讲你的好事啊。
才不是什么好事儿呢!虎军嘟哝着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小牛和阿媚没听懂似的望了他一会儿,好像他是怪物。好一阵子,小牛才仿着范伟的声调说,你太有才了!
这时,眼睛肿胀、两颊上印着睡痕的梦圆牵着梦美过来了。见了虎军,梦圆扑扑簌簌地掉眼泪。虎军一龇牙,有些奇怪她哪来这么多泪水。
梦美迷迷怔怔地打着呵欠,这会儿突然大声地说她被爸爸抛弃了。
一旁的阿媚和小牛扑哧一声笑出来。
梦美,你别这么神经好不好?大人走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巴不得他们走,省得抵眼掩鼻的。告诉你们,去年我到上海住了半个月,我爸妈唠叨得我耳朵都出了茧子。他们走了最好,这样我们翻天都没人管。
阿媚边说边照镜子,狠命地往脸上扑粉,小满也沾光地在颊上扑了两下。
我喜欢爸爸在家,不过他不能吃酒,吃醉了会骂人。哎呀!你们看,外头有两只鸡在打架!
梦美大喊着冲了出去。梦圆揩干眼泪,长长地舒了口气。
虎军,开始行动吧!
小牛一声高呼,细鬼们立即兴奋地雀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