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卡罗尔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太婆寸步不离公寓，不是在房里，就是在房外；卡罗尔不上街、或不在房里的话，就会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一天中午，老太婆在大吃特吃，卡罗尔想趁机进入客房找失踪的东西。老太婆却一跃而起，冲过来对正在推门的卡罗尔说：“如果你要里面的什么东西，告诉我，我来拿！”她微微一笑。“住在别人家里是没有办法的，但是我喜欢自己有个天地，希望你不要见怪。”
装满水之后，洗衣机开始转动。卡罗尔坐下来，回忆这位不速之客来了以后的事。她认为哈利口中的姑妈和这个老太婆一点儿也不像，哈利说姑妈仁慈、爽朗。不错，姑妈是爽朗，但是有点粗暴，甚至有点邪恶、自私。他说姑妈总是温和善解人意，可是，就算老太婆对女主人有什么温和的想法，也并没有表现出来。而她的外表，据哈利说是很漂亮，卡罗尔却没法找出她的美丽之处。
不过，她认为童年时代的记忆，经过多年变得理想化了。哈利的那些回忆，大概完全就是他自己的美好想象。那个老太婆对自己早年和侄子一起的生活也绝口不提，而谈过去的事是一般老年人最喜欢干的。
这个老太婆是不是冒牌的呢？
卡罗尔认为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老太婆可能真是从内布拉斯加乘公共汽车来的，但那并不见得就证明她是哈利的姑妈，她说不定和真的姑妈认识，知道些哈利和真姑妈早年的事，前来冒充。哈利小有事业的事情可能被她听到了，决定好好利用一番。
卡罗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个老太婆根本就是一个职业骗子。哈利可能在办公室、酒吧或任何地方向人提到早年和姑妈生活的事，被住在楼上那个老骗子得知之后，就冒充姑妈。
卡罗尔握紧双手。
回到公寓，她看见老太婆正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身上显然已经换了衣服，一件大概是三十年代的产品。卡罗尔把洗干净的衣服扔给她说：“你自己熨吧。”
“啊，不必熨了，真的不必熨了。谢谢你，卡罗尔。”
在老太婆身边坐下之后，卡罗尔突然发觉这个老太婆洗过澡后还洒了香水——卡罗尔最喜欢的香水。香水一贯被她放在浴室里的，难怪她查看时会找不到。她紧张地说：“我想我们得好好谈谈，姑妈。”
“我就喜欢谈，可以谈一整天。听听我老家的事情怎么样？还是——”
“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姑妈？”她认为除了直截了当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你说什么，卡罗尔？”
她又说了一遍。
老太婆大笑起来，同时摇头拍打着椅子扶手：“我没听过比这可笑的笑话。”
“我必须知道。”卡罗尔不肯就此罢休。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不是真的姑妈呢？”
“我之前从没见到过你，哈利又不在家，我只凭你的一面之词，所以，你可能是任何人。如果你想继续在这儿住下去，非拿出身份证明来不可。”
“卡罗尔，你现在变得让人讨厌了。”
“别说这个，你一定有身份证，可能在你的袋子里，拿出来给我看一下好吗？”
“啊，”老太婆摇摇头，“没想出来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
“汽车驾驶执照呢？”
“一辈子没有开过车。”
卡罗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社会福利救济卡你有吗？”
“我丈夫从来没有申请办过那种东西，我们的生活来源只有那块土地。”
“你这样的年纪，连合法的身份证件都没有？”
“如果有的话，我也不知道，哪怕一分钱的救济金我也没从政府领到过。”
“如果我给农场打电话的话，他们会告诉我，你是不是离开农场到了这里。”
老太婆使劲摇头：“那里没有电话。”
“那么好吧，我听说乡下小镇每个人都互相认识，我向那边的电话局打听一下，还有——”
“那也没什么用，我这些年几乎就没去过镇上，我认识的人现在全死光了，买我土地的人，也就是我租他房子的人，不喜欢和人来往。所以，在我看来打电话并没有什么用处。”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卡罗尔毅然决然地说：“既然你拿不出证明身份的东西，那么，我只好请你现在就离开。”
老太婆朝卡罗尔探过身：“走？”
“是的。”
那对上了年纪的眼睛变得冷冷的，干瘪的嘴也抿起来。“你赶我走，我非和你拼命不可！”卡罗尔吓坏了，眼看着这个老太婆向她伸出爪子般的双手。“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抓你，咬你！不许你欺负我，懂吗？”
卡罗尔跳起身，赶快逃走，身后传来老太婆的大笑声。卡罗尔回到自己的卧室，听到老太婆在后面说：“晚餐吃什么，咱们还没说好呢！”
卡罗尔坐在卧室里，面对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因为天气仍然很热。她想到带着行李去旅馆住，一直到哈利回来。但是，那么一来，那恐怖的老太婆就占有整个公寓了。不，她想，不能那么做。
她想报警，告诉警察她的恐慌和猜测，请他们调查。可是，她知道不能那么做，老太婆会被警方调查，如果她真是姑妈的话，哈利会生气的，他们的婚姻已经够紧张了，再经不起折腾了。
她想着，站起身再次检查那只上锁的钱箱，发现它仍在原处。和老太婆僵持下去是唯一的办法，直到哈利回来。
她打电话给附近的超级市场，让他们给她送日用品上门。然后打电话给药房，请药剂师按配方给她送镇静剂和安眠药，那都是她平常很少用的药。她请药房送两份，理由是她要到国外去乘船旅游。放下电话，她觉得神经难受，她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好了。今晚她要好好睡一觉。
药房送来药物后，她拿到浴室，在大镜子前顾影自怜。她认为自己的眼神很古怪，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对这个危险的老太婆产生了恐惧。
没有办法，卡罗尔还是要和她住在一起，没有人可以倾吐或依靠。哈利还要过四天才会从罗马打电话回来。如果此时能有个朋友出现，听她倾诉衷肠，那该多好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朋友的重要。可是，她没有朋友。她是被困住了。她只能吞服镇静剂，等着药起作用……
勉强地过了那天，老太婆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可是她视若无睹。那天晚上上床前，她吃了安眠药，确实效果很好。可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后，浑身疲倦，头晕目眩。老太婆坐在厨房等着吃早餐，卡罗尔只得像个机器一样地干活。老太婆唠唠叨叨，刺耳的声音让卡罗尔无法忍受，只好离开厨房去吞服更多的镇静剂。回来时，她把大盘早餐送到那位自称姑妈的人的面前，然后直接奔到安静的客厅去躲避。
日子过得出奇地慢。虽然卡罗尔非常注意，可是，贵重物品仍然总是不翼而飞。那只老鼠伺机行窃，防不胜防。卡罗尔服用的药量并未超过医生指定的，但是，她却觉得非常疲倦，毫无精神。
在哈利从罗马打电话回来的前一天中午，卡罗尔觉得很不舒服，决定冲个澡。那个自称姑妈的人还是在厨房自己大吃大嚼。
冲浴完出来，她仍然觉得头晕。她穿好衣服，走进过道。经过客房时，熟悉的玻璃碰撞声再次传来，她生气地继续向厨房走去，准备洗碗。
她突然发现自己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卡罗尔顿觉不妙，冲了过去。
尽管她还是被头晕所包围着，但是却再也抑制不住愤怒之情。她看到老太婆背对着她，正弯着腰，把那个存放贵重物品的箱子里的东西一一转移到那个破针织袋里。显然，那个箱子被撬开了。
“你在干什么？”卡罗尔大声叫道。
老太婆转过身，瞪着卡罗尔，两眼冒出恐怖的火光。她的嘴巴塌陷，卡罗尔知道，老太婆取下了假牙，看上去愈加可怕。
老太婆居然冲着她吼道：“你给我滚开！”
“你不能——”
“我能！”老太婆尖叫道。一只多节的手伸进袋子里，掏出一把刀。她举着刀逼向了卡罗尔。
卡罗尔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她昏昏沉沉地叫道：
“求求你！”
但是，老太婆不停地逼过来，卡罗尔连连后退。
明晃晃的刀刺向了卡罗尔。老太婆没有牙齿的嘴还叫道：“你有的，我都要！我要你的一切！”卡罗尔举起双手护着自己，不停地后退着。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腿肚子碰到了什么，原来是阳台的栏杆，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逼上了阳台。当那个老妖婆逐渐逼近时，她觉得全身发凉。
老太婆手里的刀还在不停地晃动着，另一只手向卡罗尔伸来，越来越近。卡罗尔张大了嘴，可是叫不出声。身上的麻醉感和极度的恐惧，让她像被钉住了一样。
然后，那只没有拿刀的手，轻轻地一推她，卡罗尔向后一仰，像一只吓呆的鸟在空中盘旋。
哈利四肢张开，仰卧在大皮椅子中，脚放在扶手上。他咧开嘴，和姑妈相视而笑，而姑妈就坐在桌子边。两人身边各有一杯酒。
“啊，姑妈，”他说，“你太棒了。”
“现在好了，哈利。”老太婆开心地笑着。
“你来这儿真好，真的，我这是实话。就像我在去欧洲前写信告诉你的一样，如果卡罗尔有什么意外的话，你后半辈子就可以和我住在这儿了。”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难得你还没忘了我，还汇来钱，让我到旧金山旅游，我不是马上就听你的，来了吗？”
哈利大笑起来，喝了一口酒。“卡罗尔的事真是不幸，怎么有你在，还会发生这种事呢？真是的。”
“我要说，这就是上帝的安排。”
哈利点点头：“就像在内布拉斯加你那个邻居一样，死在你的公牛手里。”
“该死的傻瓜，”老太婆说，呷了口酒，“那时候他刚好赶牛进入围栏，刚好那头讨厌的公牛从谷仓冲出来，顶死了他。”
“我猜他还以为谷仓门是关着的，也许你没有告诉他。”
“现在说也没有什么用了。他应该先检查。反正他一直看我和你姑父不顺眼。这不好，那不行，每天都唠叨个不停。告诉你，到头来吃亏的不是我。”
“唔，还有那个雇用的帮工。他怎么会死在自己开的拖拉机前呢？”
“没人猜得出来。那笨蛋一定是在拖拉机行进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什么东西，想去捡，绊倒了。唔，他也是个找麻烦的家伙。有一次他趁你姑父去外地运猪，无理取闹，还想在你姑夫回来时告我的状。”
“就在姑夫回来的前一天，他被拖拉机压死了。”
“他是哪天死的，我可说的是实话！”
“姑夫的死也很不幸，他从谷仓的楼梯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
“可怜的人！”
“现在是卡罗尔。”
“正如你说的，这是件不幸的事。不过，她是自找的，你猜验尸结果是什么？”
“是的，”哈利微笑着说，“她服用了太多安眠药，失去重心，我猜她是头晕，站不住。”
“她总吃那种药，”姑妈说，“我知道，因为我偷看过她的药柜。你知道，她可能还放到茶里喝。我想她是把药研成粉，放进茶里煮，这点我可以保证，她似乎对那个东西很上瘾。”哈利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不能说我不思念她，不过，我信上已经告诉过你，她太盛气凌人了，我一在她身边，她就颐指气使，任何事都要亲自过问。我告诉你，她总是不停地唠叨。”
姑妈抿着嘴微笑，然后，笑容消失了，她敲打着酒杯说：“酒没了，再给我加一点如何？”
“好！”哈利说，迅速站起身，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老太婆，自己则又继续随意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姑妈，卡罗尔已经成为回忆，以后就是我们的生活了。”
姑妈举起杯子，现在她眯起眼睛直视着哈利，眼神很冷。她放下杯子说：
“你知道，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以前，我们在一起生活时，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可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木讷笨拙，知道吗？非跟在你后面不停地说你。笨，反应慢！哈利，你做的事情都很愚蠢。”
“现在不是这样了，姑妈。”哈利愉快地说。
“唔，我看没有改变，我没有开口说倒酒，明明摆在眼前，你却毫无反应。瞧你这样子，坐没坐相，坐直了，哈利！”
“你说什么？”他说。
“你听到了，两脚放下，别再那样躺着，很影响身体健康。”
哈利眨眨眼睛，坐直了：“好，姑妈。”
老太婆对他很是严厉：“哈利，你必须坐直！再直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