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晓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还特地绕到曾经和侯仲武一块散步的山坡上坐了两个小时。山涧的溪水跳动着流向远处,好像把她的一些梦也带走了。
冯小麦远远地跟在关晓渝的后面,远远地但始终不敢让关晓渝离开他的视线。这是刘前进对他下达的死令。刘前进当时的神情让冯小麦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在关干事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事情可能很大,又似乎与侯监区长有点什么关系。
冯小麦看到,在快到第十六监区的小树丛里,关晓渝还弯下腰掐了几枝花。这让他更糊涂了。
侯仲武没想到关晓渝今天会来找他。
他整夜都在抽烟,办公桌上的烟缸早已堆满了烟蒂,门窗虽然大敞着,屋里还是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他要“静观其变”,这个“变”,多半要“生”在关晓渝身上—但是她居然来到十六监区找他了。这有点出乎侯仲武的意料了。
侯仲武接过那张结婚申请,看了看,抬头看着关晓渝:“你又新写了一张?”
关晓渝说:“重新写的,刘场长说你写得不好。我只得再写一份了。”
侯仲武笑笑:“刘场长还这么认真。这种东西,不过是跟组织上招呼一下。”
关晓渝说:“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一辈子的大事,不认真哪行?我可不想敷衍。”
侯仲武站起来:“你眼睛怎么了?这么红,还有点儿肿……”
“刘场长说有几份材料不行,拿到军分区挨批评了,他批了我一通,我受不了……”关晓渝说得很委屈,居然眼圈又红了,眼泪盈了出来。
“工作的事,哪能一点闪失都没有?别哭了。”侯仲武从椅子背上拿过毛巾递给关晓渝,“以后结了婚,我会更疼你的。”
关晓渝看了眼侯仲武,羞涩地一笑,可眼里的一丝苦涩还是没能藏住。
侯仲武不动声色地看着关晓渝,轻叹一声,把关晓渝揽在怀里。
关晓渝见过侯仲武之后,回来跟刘前进讲了侯仲武的反应和表现,说:“刘场长,你不用叫小麦老跟着我了。现在还没到侯仲武对我下手的时候。”
刘前进想想有道理,下午就带着冯小麦去了筑路工地。尽管好些日子没来了,步入正轨的筑路工程还是很让他放心。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回到指挥部,里面坐着的一个人让他大出意料。
是侯仲武。
中午他跟关晓渝的一番接触,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为此,下午他特地到了场长办公室,就是想再试探一下刘前进的反应。听说刘前进到了筑路工地,他便特地到食堂弄了些酒菜直接来了。这一次,他就是要和刘前进来一次“短兵相接”。
“老侯,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刘前进意外地说。
侯仲武站起来:“有日子没到工地来看看了,也不知道我们监区的犯人表现怎么样。下午听说你来了,我也跑过来看看。顺便,带了点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今晚别打夜班了,咱俩喝酒!”侯仲武指了下桌子上的一个油纸包。
“喝酒?”
侯仲武打开油纸包,是一只烤山鸡。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瓶白酒,放到桌上。
刘前进不解地看着。
“怎么,咱俩就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吗?”侯仲武盯着刘前进。
刘前进笑着:“能,当然能。不过,喝酒总得有个由头啊!”
“今天你批了我和晓渝的结婚申请,还不应该请请你啊?”侯仲武笑道。
“这个理由不错,行,这酒可以喝。”
侯仲武说:“那个理由是开玩笑。还有一个理由,是让你多给我们工区批点儿细粮,改善改善生活。”
“批点儿细粮没问题。你们工区提前完成了任务,应该奖励嘛!”
侯仲武坐到桌边。
刘前进回头喊:“小麦,拿两个碗来。”
“是!”冯小麦答应着跑去。
侯仲武说:“刘场长,你那个通信员马大虎还没回来啊?他这趟出去,时间可够长的。”
刘前进说:“快了吧……你老惦记我通信员干什么?你看好了,他回来我叫他跟你。”
一瓶白酒就这么在言来语去中快喝完了,两个人的舌头都有点大了。
侯仲武说:“前进啊,你是领导,一队之长,一场之长……”
刘前进说:“你是老革命,老同志……”
“我这个老同志经常批评你,指责你,对你这位领导不够尊重,我向你道歉。来,敬你!”侯仲武端起酒碗。
刘前进没动酒:“同志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正常,你不用道歉。”
“你不接受我的道歉,是不给我面子,我自罚!”侯仲武喝了一大口酒。
刘前进递过一条山鸡腿:“你吃口菜,压压酒。”
“我吃个土豆行不?”
刘前进递过烧土豆,侯仲武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
刘前进手一指:“你没扒皮!”
侯仲武摆摆手:“吃土豆还扒皮,你也太奢侈了!红军长征,草根树皮都吃不到,能有带皮土豆吃就不错了!”
“那是,那是。”
“你别光说话不喝酒啊?”
“我喝,我喝。”刘前进一碗酒下肚,看着侯仲武,伸出手,“给我支烟,老同志。”
侯仲武说:“咦—对了,我一直就想问问你,你不抽烟,可是老爱弄支烟在手上搓弄着玩……怎么回事呵你?”
刘前进接过侯仲武递来的烟:“我和彭浩……对,是和彭浩,那是咱们在江滨出发前,程部长说我:‘你小子又抽又喝,快五毒俱全了……’他要我把烟酒都戒了,还叫老彭监督我……这玩意儿,我得一点点来啊。”
侯仲武说:“烟戒就戒了吧,酒不能戒。你说这彭浩……”
刘前进忙制止:“咱今天不说他。来,喝酒……”
桌子上的烧土豆、烤山鸡都已经吃光,只有一堆鸡骨头和土豆皮。一瓶酒已经喝光,另一瓶也所剩不多。
侯仲武似有醉意:“今天我借酒壮胆,还要给你提意见……”
刘前进也有几分醉意:“有意见你尽管提!‘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你对部队来的同志和对地方来的同志不一视同仁,一碗水没端平!”
“你指出来,我怎么不一视同仁了?一碗水怎么没端平?”
“我向组织反映过咱们内部有问题,可能有内鬼,你就开始调查,可调查来调查去,调查到我们几个从地方来的同志头上了!”
刘前进刚要说什么,侯仲武伸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有没有这事吧。”
“我成天忙修路,忙完公事忙私事,忙得我脚打后脑勺,根本就腾不出工夫搞什么调查!”
侯仲武脸子一拉:“你不说真话。谁是内鬼,我不知道,可我感觉到,你怀疑我是内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彭书记出了事之后,我看你这根弦绷得更紧了!”
“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感觉?高参谋不是已经认定彭浩是内鬼了吗?”
侯仲武一笑:“你蒙我?你信彭书记是内鬼吗?我的感觉不会错!我告诉你,我虽然是从地方来的,转业前我也是部队干部。保卫延安,我参加过青化砭伏击战、羊马河伏击战、蟠龙攻坚战,立过两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从排长、连长一直升到独立营营长。你说,我这个跟国民党反动派拼过刺刀的钢铁战士,立过赫赫战功的人民功臣,能是内鬼吗?”
“是你多心了,没有人怀疑你……”
“那一回,我救人受了伤,你派人给我写材料,树我典型,群众都以为我这回该升职了。可是,忙乎了一阵子,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了。你要不怀疑我是内鬼,怎么能没有下文呢?”
刘前进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没想到,你这么成熟的老同志还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
侯仲武不解:“常识性错误?”
“你的升职问题,那是组织机密,在党委没有讨论上报、上级组织部门没有批准之前,谁也不会向外透露,你也听不到风声。这是常识,你应该懂得呀!”
“文捷同志当了副场长,连严爱华都是副院长了,可是我……对了,文副场长怎么还不回来呵?”
“你怎么回事呵老侯!说好了的,今天咱俩喝酒—只说咱俩,你怎么老是东拉西扯个没完了你!”
侯仲武端起酒碗:“好,咱俩喝酒!”
二人碰碗。
不知过了多久了,指挥部里没了声音。冯小麦扒门了了一眼,桌上摆着两个空酒瓶,一堆山鸡骨头和土豆皮。侯仲武伏在桌上睡觉,打着响亮的鼾声。刘前进也趴在桌上睡觉,鼾声比侯仲武更响。
冯小麦走进来,看了看,从屋角拿过折叠行军床,打开。他又从卷柜里拿出枕头和毛毯,放到床上。
冯小麦推搡着刘前进:“场长,醒醒!”
刘前进被推醒,含糊不清地问:“干什么?”
“上床睡吧!”
刘前进看了看侯仲武:“老侯……怎么在这?”
“他喝多了。”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老同志,让他上床睡吧。”
冯小麦迟疑着。
刘前进一挥手:“快扶他上床睡!”
冯小麦只好拉起侯仲武,放到床上,拿过毛毯盖上。
鼾声响起,刘前进伏在桌上睡着了。
冯小麦从衣架上拿过军大衣,披在刘前进的身上。
冯小麦悄悄地出去。
一夜无事。